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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文心剑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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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4 17:42
(一)
12月22日夜,我梦见母亲的腿好了,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寂静的大街上。
我很高兴,母亲也很高兴。
她的模样变年轻了,一点不像八十七岁的老人,像我小时候看见的模样,只有四十来岁,她把齐耳的头发压在耳朵后面,仍是那么精神。
我像七、八岁时一样,跟着母亲逛街。
夜里的大街上静悄悄的,路灯照射着清冷的街道。
母亲似是将要参加一个什么仪式,想做一身新衣服,她和我走进一个裁缝店,裁缝店里非常热闹,马扎上坐着十几个中老年男女,似在等着拿货。在店里各自相看布料的人有七、八个。大桌上堆放着各色布料,缝纫机上放着正缝到一半的衣服,衣布的花色很漂亮,妈妈拿起来看着。
顾客们表情平淡,有的互相打着招呼,似是熟人。有的静静坐在马扎上养神儿。裁缝店里显得有些拥挤,那热闹的场景就像小时候腊月天跟着母亲赶集时走进生意兴隆的裁缝店一样。奇怪的是,在店里并没有看见裁缝店的店主,店门也关着,大概夜半时分,人家还在睡梦中,没有来开店。
走出裁缝店,看见路上间或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向裁缝店方向走来。
后来又梦到什么,已经忘记了。
23日。
上午隐隐嗅到一股淡淡的灵魂的香气。
结合夜里的梦,这一天陷入发呆中。
想念离开老家的母亲,却又不敢探望,周围一片阳人,自己虽然无症状,却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为传染源,去哪里都怕牵连他人……
出去走了一圈儿,发现因为放开的原因,人们纷纷阳了,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店铺统统关门,满目萧条景象。
此时,我最牵挂的就是被哥哥带走离开老家的老母亲。
2020年春天,因为母亲这儿将要拆掉,所以母亲晚上常常睡不着,就跟我一起聊天儿,母亲称之为“访古”。
我从小就特别爱听母亲访古。
访古,就是讲代代相传的见闻,讲过去的事,包括讲历史、讲故事、讲笑话。
于是那些天我们晚上关灯后便着窗外路灯的光,坐在炕头访古。想起什么访什么,每次总是有访不完的古,一访就访到半夜二三点才尽兴。
有时,访着访着,我会因白天对母亲的态度曾经不耐烦而心生愧疚,突然抱住她,像小时候一样,在她的脸上蹭来蹭去,惹得母亲笑出泪花,并笑“骂”一句:“真个讨厌闺女”。
白天,我的生活节奏比较紧张,总是急急而来,急急而去,不给母亲表达的机会,母亲在白天只好睡觉。夜里陪她聊一聊,访访古,也算是弥补白天的不通情理。
我和母亲都隐隐感觉到将要分别,所以非常珍惜在一起访古的那些夜晚。
我觉得,那些与母亲访古的夜晚,是我和母亲在一起时最快乐最充实的夜晚。
记得母亲八十岁那年,我家二宝正好三岁。我常常拿这个梗逗母亲开心,说我将一个千年以来公认的谎言变成了现实:“……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这个梗每次都能把母亲逗笑……
那些天,虽已听到可能停止拆迁的风声,拆迁的却反而越催越急。哥哥一签字,就意味着母亲的房子自此不再属于母亲。母亲就要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失去房子的母亲只带走一些必用的衣被,跟着哥哥离开老家。我每去看望一次,都要倒两三趟车,经历一场令人头晕脑胀、呼吸困难、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晕车,然后匆匆分别,很多话都来不及说。由于闹疫情,想见母亲的前提还得是在放开的情况下。
母亲挂念她的旧物,希望能给她经管起来。但旧物太多,我和姐姐在她走后踏着碎玻璃进进出出只清理出几样东西,再过来时,大门已经被人上锁,次日房子就被推倒变成废墟。房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被压在废墟里。此景如同遭遇了一次大地震。
滑稽的是,在母亲的房子被拆掉后没几天,就听说开发商走了。而且,以后不会再有拆迁的事儿发生了。于是那堆处于黄金地段的废墟至今没有人处理。我每次经过那堆废墟,都会从脚底至头顶升出一股愤愤不平来……
而那些并没按时签字离开的邻居住户们,在母亲的房子变成废墟后不久便撕去符咒一般的拆字条,依然在那里安然无恙地住的好好的,做生意的继续做生意,家居的继续家居,生活并无什么变化,水电仍供应齐全。
这让我感觉有点魔幻,似乎这场拆迁,就是上天专门针对母亲而设计的一个“局”。其他几户也被拆的住户,就像是这场拆迁的托儿。
母亲是个传统的中国女人,她朴素节俭、宽厚善良、性格柔韧、温和大度。她一生经历过许多不平、不幸、施德而获怨、被误解、受委屈……却不曾因此而改变性情,仍不愿与人斤斤计较。
她不识字,却知书达理;她未曾见过江海,却扛过无数大风大浪;她不强壮,却征服过许多疾病。
母亲七十多岁时住院那回,拍片拍出过去曾患过肺结核的痕迹,母亲居然毫不知晓自己患过此病,因为她从未感到这方面的不适,说明她当年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患病且不药而愈的。能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使当时闻虎色变的肺结核不药而愈,也许是上天对善良温厚的母亲的特殊眷顾吧。
母亲有肺结核痕迹,不是凭空而来的。因为当年父亲患过肺结核。父亲在供销公司工作,会计兼销售兼搬运兼……由于人能干又实在,工作量很大,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都由他负责,加上当时又吃不饱饭,于是积劳成疾,得了肺结核。当时为了公家利益着想,领导没给病假,而是直接劝辞回家。饥荒时代,既失去工作,又要治病养家,当时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但家中每一个人都熬过来了……父亲病重时,母亲的心情低落至极,便听人指点找一瞎子算卦,瞎子算出我的父亲当下命中有个大坎儿,但有荫德护佑,这个坎能过去,将来可以活七十多岁,还说母亲能活八十多岁,说他们此生有两儿两女(当时只有一女两子)。瞎子的话,像一盏明灯,瞬间点亮了一个家庭的希望——父亲不久以后病真的好了。工作没了,他就和母亲一起跟着集体挣工分儿养家,依然是那么卖力……黎明时分,我加入了这个家庭……
母亲打小心灵手巧,姥姥去世后,她才十一二岁,就会回忆着姥姥生前给舅舅做衣服的过程给舅舅做小衣服,学会纳鞋底,做手工鞋子,后来还学会纺花织布;成家后,爸爸给她买了一台缝纫机,她用这台缝纫机帮助许多人缝过衣服。七十多岁时,她还亲手缝制了一件灰色西领的半袖衬衫,这件衬衫很有气质,她穿了好几个年头,依然被别的老太太称赞。可惜这件衣服被压在了废墟下,令我遗憾不已。
母亲后来这几年耳朵很背,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见。却能听清楚我说的话,和我聊天时毫无障碍。其实我的声音并没有别人大,估计是她的鼓膜恰好能接收或识别我的声音吧。
母亲离开老家后,生活环境确实不错,首先冬天室内有暖气,比起被拆的房子里的煤炉加电暖来,温暖多了,也安全多了。记得在老家时,我好几次逮着母亲居室内煤气泄露,母亲却没发现。一次是烟囱开裂,一次是下面孔洞被烟囱内掉落的东西堵实,还有几次是母亲忘记盖上火盖……
母亲的腿中年时就出现过毛病,后来服用虎骨酒好了,前些年又出现毛病,却再也没有虎骨酒,我曾用蛇酒火疗法、按摩、腿拉伸、拔罐等方法勉强维持她的腿活力,每次做完这些,母亲的腿都会活泛好久。
母亲在老家时,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精力也无比充沛。母亲离开老家以后,我的体力和精力突然变差了。
这让我想起父亲讲过的某个村子里那一口远古时期留下来的神井——村里有多少个人,井中就有多少水,刚刚够用。一日村里来了一群逃难的人,井水便溢上来流出一条清泉。这一群人离开后,井水便下降至原来的位置。也许我的体力与精力随着母亲离开老家而减弱,就如那口智能井的水位因大批人离开而下降一样。
这大概是我的因果吧……当自己在乎的人忽然不需要我的操心,我的体力反而会减分。
姐姐对拆迁后母亲离开老家的事耿耿于怀。如果母亲在老家,我们照顾起来方便,而母亲自己也会更安心。但我想,上天既然处心积虑创造这么一场拆迁,大概就是想给哥嫂们一个与老人接近的缘分……
终于放开。毕竟控人易,控空气难。空气是自然界最厉害的搬运工,迟早会把“某种礼物”搬运到任何地方。
母亲在几年前,曾感冒过一次。感冒有两种,一种是发烧,一种是冰冷。当时母亲额头冰冷,双手冰凉,说是浑身疼痛,恐怕快不行了,非要交待后事,认为自己已经八十多了,知足了。我和姐姐却连哄带逼给她用针扎开印堂、承浆、两太阳穴、大椎上下四穴、十个手指内关节处的表皮和脚趾头“透针眼儿”,挤压出许多黑血,直至血转红才停止挤压,随后冲喂给母亲一包小柴胡颗粒。
整个治疗过程,母亲都在竭力反抗,她认为自己超过八十已经很了不起,让我们不要白费力气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离开……她一个人的反抗,敌不过我们四个子女的执拗……随着柴胡表出汗水,母亲的冰冷退去,体温恢复正常,全身舒展,次日便轻松了,病好的母亲认为自己是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为此骄傲、得意了好久。
在这次病梦中,母亲见到了我去世的父亲和爷爷正在记账写东西,但他们都不理她,还做了个让她赶紧走的手势。
好几年来,母亲再也没犯过类似的重感冒,偶尔不舒服,只透个针眼儿就好了……
放开这些天,我们这里的人陆续变阳,接着又陆续转阴,店铺也由十里关门恢复到正常营业。此时,大哥告诉我市里情况仍很严峻,大家症状比较厉害,已经持续好久了,告诉我要注意别乱跑,少接触人。
29日午后,我忽然接到哥嫂打来的电话,说母亲不好了,不知是呛还是吐,已送到市医院,但医院阳人拥挤,人满为患,停止收治,只能来老家医院。
我想,若是吐,必是受了阴寒,住进老家医院,或许给母亲放放血,按一按,还会像过去一样恢复过来。
仍阳着的哥哥们开车带着母亲往老家赶,我觉得回来后可以给母亲放放血,他们却托付我赶紧给母亲看下寿衣,以防万一。于是我和姐姐去了寿衣店……当我带着寿衣回到母亲身边时,母亲已紧闭双眼,停止呼吸,躺在灵床上。我失去了最后看母亲一眼的机会,放血的计划也泡汤了。
这里是母亲的门面房,位置偏远,一直有人租着。因为母亲状况危险要回来,租用人得到哥哥的通知便暂时腾开了。
哥哥他们说母亲回来呆了十几分钟就走了。
此时不容多想,我们能做的是赶紧给母亲穿衣服。
我们一边给母亲穿衣服,一边呼唤着母亲,告诉母亲,她正在换新衣服,我相信母亲的听觉依然能听清楚我的声音,因为母亲的四肢依然灵活,此时她的大脑仍能接收到我们发出的信号,只是她失去了回复这些信号的能力,无法回应。
给母亲穿好衣服,系丝巾那一刻,我告诉母亲衣服穿好了,要系丝巾了。母亲紧闭的左眼忽然开了一下又合上,像是又看了一眼这个世界,也像是看了一眼丝巾和我们。同时,母亲本半张开的嘴巴也忽然自己合好,看上去像睡着一样安详。
小时候常听人讲,某村有个老妇人,去世几天后,忽然坐起来生还,说梦到进入一个阔气的大门,被人驱赶出来就复活了……
于是心中默念,希望八十七岁的母亲也可以创造同样的奇迹,成为这个创造复活传奇的队伍中的一员,然后在我和她访古时又多出一个值得她骄傲的经历。
我一直观察着母亲脸上盖的白纸,希望有呼吸吹动的迹象,随后看见母亲坐起来告诉我们她梦中被驱赶出大门的事……但白纸一直没有被吹动,她也没有坐起来。说明她没有在梦中被赶出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我几次偷偷去摸母亲的手,她原本红润温暖的手此时变的白晳而没有温度,像木雕一样坚硬。手指甲上的白月牙不见了,指甲盖整个儿都是白色的。
母亲真的走了,像十八年前父亲离开时一样,毫无温度地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
她也许在梦中继续生活着,把梦中的世界当成真实的世界,把这个真实世界当做一个长长的“梦境”……在梦中,她复活了,她梦中的世界也有四个子女,他们在聆听复活的母亲讲述“梦”中的事……
母亲的离去,使我们四个子女聚在一起。
哥嫂阳了,咳嗽的厉害,吃了好多药也不管用。我给他们在有效穴位处一挤,便爆出一块黑痧,他们顿时感觉黑痧处有凉气贯出,凉丝丝的,挺舒服。我过去两个月咳嗽严重,也是这样一直自我调理,很有效。
一个人守灵时,我总是偷偷掀开母亲盖脸的白纸,想多看母亲几眼。我发现母亲的遗容和生前睡着时我掀开被头看见的母亲一模一样,端庄而安详。
不一样之处,就是生前的母亲会在我掀开被头时醒来睁开眼睛,说一句:“你快去休息吧,孩儿。”或者:“孩儿,你也早点睡吧。”或者笑嗔一句:“讨厌。你不瞌睡?”
此时的母亲,推也推不醒,像一尊睡眠的雕塑一般,面容无悲无喜,根本不再理会我,似乎已是陌生人。也许她的灵魂已经无法进入实体,她的实体也无法接受灵魂的操纵。
灵前的照片上,微笑的母亲一直看着我笑,我上香时她看着我笑,我往长明灯里添油时她也看着我笑,我给她磕头时,她仍在看着我笑。左右的烛光,映衬着她慈祥而和善的面容。
她生前也是这样对着我笑,我一看见她对我笑,我就会对着她笑。但现在看到她对着我笑,我却无法再对着她笑……
照片旁边,父亲的木头牌位上添写了母亲那一栏。
香炉里的三炷香,燃出三道香烟,袅袅升空。
我忆起母亲和我访古的那些夜晚与我讲的那些事。再细品,她讲的不是荣辱、是非、恩怨,而是境界、格局、因果……
我自己也知道,我各个方面都不如母亲。首先,我遇事没有母亲淡定;其次,我看事没有母亲理性;因此,我要多向母亲学习,学会适应多变的环境。
我因为出生的太迟,所以没有见过爷爷,也没有见过姥爷。而奶奶和姥姥都去世较早,所以父亲没有见过我姥姥,母亲也没有见过我奶奶。
母亲说我的姥爷是个老实本份、木讷寡言的庄户人,不知为何撇下年幼的母亲和舅舅投军去了西安,并参与了事变。事后因为长官被捕,他们这些参与者便纷纷解散回家,继续过庄户人的生活。
因为这一段经历,姥爷余生过的并不安生,前恐鬼子骚扰,后有运动来袭。姥爷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因受各种运动冲击,竟因为委屈焦虑而思虑过度,变得精神恍惚起来。直至最后一病不起,与世长辞。
母亲常常告诫我,人千万要学会想开,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不要变成姥爷那个样子,令人心酸。
母亲每每讲完这些,总是会另外再叮嘱我一句:记住我说的话,不管遇到什么不平事,也不要钻牛角尖,一定要学会想开。人脑子里有根蜘蛛丝一样细的细丝丝,就像灯泡里的细丝丝一样,容易烧断,人一想不开,就烧断了……我知道细丝丝是母亲从父亲那里接收过来的说法,是父亲通过冥想想象出来的东西,但这话说的一点不差,这根细丝丝真的存在,它就是人精神上的一道防线,需要我们用冷静呵护,用理智守卫……如果头脑发热,其必定会被烧断。人一旦失去这道防线,无论生死,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每逢遭遇不平不满之事,我都会去想这些话,并启动自我保护机制,去保护那根“细丝丝”……
小时候,父亲常常讲一些正邪二气斗法的故事给我听,以启发我的心智。
他告诉我,迷人心窍、求之不得、若即若离的东西,都是带有邪气的脏东西。人正气不足时就会被其拖下水,只有遇到身有正气的人,这些脏东西才会现出原形,远远离开。
父亲讲过不少这方面的故事,这些故事像一剂良药,时刻治疗着我的心灵。比如漂在水面的秤砣、把人带入险境的伙伴……都是寻找替身的鬼在设局;比如路遇缢鬼而解救村妇的屠夫、将梦中小孩踢下马车阻其投猪胎的车夫……都是有正气的人解救被邪气侵扰的人。
人若心存正气,任何邪气都会无处遁形
这一点正气,比任何药物都管用!
正气就像火眼金睛的孙悟空,能一眼识破邪气布下的迷障凶局,将其一棒打灭,令人心清智明,不为邪气所惑。
人在天地之间,被邪气缠身的,容易心理扭曲,不是残害他人,便是作贱自己;以正气处世立命的,小则护己周全,大则拯救他人,以造阴功。
说到阴功,想起为母亲守灵那些天,二哥给我讲了一些他苦心收集的地方志事:九百多年前,一个汉人书生因劝谏元太宗敕免数万汉俘并提倡其启用汉文化而保住数万汉俘的性命。其告老还乡后,已八十多岁了,元太宗仍多次深夜登门造访,听取他仁义治国的建议。令人感到疑惑的是,他的曾任官职并不起眼,却被乡民传称“阁老”……百年后,他和为汉文化做出重要贡献的同族前辈一起被供奉在家对面的文庙里,接受香火……他们的子孙后代,辈辈读书,代代耕田。有功名的、经商在外的多数留在他乡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没有功名的则继续过着耕读生活。还有一条朴素的家训:“留书给子念,置田与孙耕。”一个精神粮食,一个物质粮食,滋养了无数代子孙。
八十年代时我曾见过一操着南腔北调的老者来寻祖认根,还和父亲谈了好久……
父亲走后,母亲是这块土地上最后一个守望者,却因为拆迁被迫离开。
从此,这块地方完全归予天地,子孙们终于可以放手展翅,他乡另觅风水。
得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万物本天地所馈赠,世界那么大,何处不为家?一块故土能被子孙连续守护九百年之久,已算是奇迹……
据说清盛时期,一大家子族人还聚集而居,东至城墙,西至书店,南至制革厂,北至中学。清末,离祖之人纷纷卖宅卖地,弃乡而走。接手宅地的人们从接手到解放后,又各自发展出好几个姓的聚居性家族,只是居住地缺少规划,这些家族为了满足子孙们的居住要求,不断扩张,使整个居住区变得曲里拐弯,拥堵不堪。
民国时,没有卖的就只剩下东城墙北角一东一西两个院子。爷爷一家住在东书房院,附东花园、文昌阁和远在城关外的东祖陵园、口粮田;本家爷爷一家住在西祠堂院,附西花园、祠堂、西祖陵园和口粮田。
当时的人家族观念很强,麻院、井院等院都可以卖。祠堂和文昌阁是一个封建家族存在的标志,再苦再难也不能失去,否则便无法向祖宗先人交待。
东西两院相对,相传已分家上百年,两院中间隔着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口因为建有文昌阁而不叫巷口,一直叫阁口。文昌阁属于私家公产,在一九四五年前还接受着乡民的香火,上有一副清代当地名士高氏撰写的木刻对联:十七世为人父母,亿万代佑我斯文。上联:“十七世”,泛指六百年,因为清朝距元朝约六百年,同时也暗指宋氏起于商。“为人父母”一般指拯救性命之举。此处讲的是六百年前搭粥棚拯救无数难民及劝谏元太宗敕免十万汉俘的功德;下联:“亿万代”,指永远,“佑我斯文”指护佑汉文化。希望汉文化永远被保佑并发扬光大……在清朝的时代背景下,这幅对联其实是在为汉人命脉和汉文化进行无声的吆喝。
这副对联后来与文昌阁一起被摧毁,没几年东书房院门外御赐斗杆下落不明,祖陵园所有古墓新坟皆被全部刨挖、铲平,棺木随葬尽数打砸,外碑内铭全部援建,陵园松林一律砍伐……接着,田亩花园归公,阁址建了座工业大楼,后花园成了工业家属院儿,至于家中不值一提的“粪土烟云”则向“贫苦兄弟”们散尽……同时,西祠堂院一百多个木制牌位全部遗失,祠堂被拆,西花园水阁凉亭被毁,凉亭下的地下流泉井被填埋后建了一个木业公司和木业公司家属院儿……
当时好多有点产业的家族成员都因藏埋财物而遭到了酷烈的……有的心理崩溃失常,有的干脆投環。而爷爷奶奶都曾经崇尚佛、道,又接受过新思想熏陶,心胸豁达。身外之物既然注定要失去,不等有人威逼强夺,他们便已主动施舍散尽……“粪土烟云”被取拿一空,有人问:“什么也没留下,不心疼吗?”爷爷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心疼。”
在爷爷眼里,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最可贵。
事实证明,每一种失去,最终都是变相得到。
斗室为居、田宅尽失、家徒四壁,给父亲他们未来划分贫农打好基础,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父亲没有上过学,一切全凭抽空自学。他很喜欢孙先生的博爱和孔子的仁爱。这种喜欢是传承在骨子里的。
爷爷生于家道没落之时,好在境遇安稳,读了不少书,也有田可耕,青年时期还开了个香坊。父亲正是读书年纪时,家里的书都遗失于特殊时期,还跟着大人到处奔波,吃了不少苦,少年时便承接了养家的担子。没有得到过正经读书的机会,好多东西全靠自学。
爷爷年轻时,国家有难。受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影响,爷爷参加了阎老西儿的“西蒙”会。培训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成了八路骨干。
一次,小鬼子进城,同志们都撤了,他正好生重病,没法撤离。鬼子看见满城人皆逃走,独生病的爷爷一家没逃,感动地拿出良药治爷爷的病,后来还真治好了。当时奶奶却担心的心跳出了嗓子眼儿,因为院里秸秆中还藏着一盘儿爷爷和大伙儿割掉的鬼子电线,楼板上又有一套八路军军装,抽屉里还放着一张爷爷任职的委任状……
这三样东西,任何一样暴露,都会令一家人陷入绝境。
鬼子士兵翻找东西,拉开抽屉的瞬间,奶奶赶紧接过抽屉扣在地上,一边拨拉出值钱的东西赠给鬼子,一边把折叠的委任状拨拉在脚下踩住,这些都被父亲看在眼里,父亲当时才六、七岁,是最机灵的一个孩子。父亲马上跑过去,一边假装拨拉东西,一边将委任状从奶奶脚下藏进袖子里。
父亲藏好委任状就跑出去“玩儿”。其实父亲也在担心那一盘儿电线。他看见鬼子烧火做饭要去抽秸秆,赶紧“讨好”地帮他们拿来木材,并偷偷弄湿秸秆以防他们取用。
同时,奶奶也成功地拦截了想上楼的鬼子,先一步爬上楼口,有意拱了一身积灰后,将灰扑得满屋子都是。使鬼子打消了上楼的念头。
父亲的印象里,爷爷在城里家中时,常常和一群人在晚上开会,他时常望风。稍大些后,父亲受大人嘱托送过好几次信。最难忘的那一次是大雪夜,父亲跑到十几里以外的一个村子送信,因为自织自染的衣布掉色,父亲又不断用袖子擦脸上的汗水与雪水,回来后脸被擦成了黑包公,吓了奶奶一大跳。那回棉衣棉鞋里里外外都湿透了,有雪水也有汗水,把帽子一摘,头上直冒热气,换下来的衣服用手一拧,就是一把水,当时父亲才十岁左右。幸运的是,父亲送过许多信,却从未被鬼子盯上过。
爷爷带着全家和队员潜住在山里时,策划过一场最漂亮的仗,仅出动了几个人,用了几个破壶和几挂鞭,空吼了几嗓子,仅向当地警备队与一队行军的过路鬼子各开几枪便撤退了,却挑起双方展开浴血奋战,又是机枪又是大炮,打得伤亡惨重,至于他们发现自己打自己后是什么反应,已经是鬼子内部的事儿。这一仗使爷爷和那几个完成任务回来的队员笑得直不起腰。据说那支过路鬼子是一队援军,打击他们,是为解救他们要攻打的对象。
父亲和叔叔伯伯都是小孩子,常常在山顶玩儿,一次,他们发现山里有一条干涸的河道,便顺着河道一直向上寻找源头,发现河道尽头有一个填满散碎石子的小石窝窝,几个人便玩起石子,玩着玩着就用石子向下扔,结果小石打大石,大石打大大石,越往下打,被打落的石头越多也越大,石石相击,打出一股石流,发生了山崩,在山顶上看山崩,极其壮观,无数石头连尘带霾飞泻而下,填向山沟,就像看烟花一般令人心潮澎湃!打了几次石流,玩得不亦乐乎,那个石窝窝里的小石子被打光,他们就往下继续抠,抠着抠着竟渗出一股水来,浸润了河道。父亲他们好奇,继续往外抠掏酥脆的石块,一股清泉突涌而出……
他们玩的高兴,却不知山下的大人因为发生山崩而对他们怎样担心。山崩停止后,村里人开始出动寻找他们。看到他们无恙下山,大家才放下心来。下山后,他们才发现两山脚间的山沟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这些碎石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次日,天不亮村里就热闹起来,原来山中早已干涸多年的河道,忽然填满了清澈的溪水,村里人欢欣跳跃,都说是八路军住进山里,给山里带来了福泉,那场山崩定然是山神和龙王显灵送泉水。于是,村民们纷纷进庙烧香祭拜……
只有父亲他们知道这龙王、山神是怎么回事,却不敢说。
后来,爷爷又带着全家回到城里,仍是经常有人在家里开会。一次,爷爷接到转移到根据地的通知,但还没来得及行动,就突然莫名其妙被捕。
狱中,爷爷吩咐奶奶给他准备后事,奶奶已经置办了白布,缝制了孝裤给父亲和叔伯们。就在爷爷要被枪毙的前夕,不知什么原因,住在当地四条街的几户保人突然出面联名作保,在鬼子面前按下手印,保了爷爷一命。
爷爷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整个过程像一场梦。
接着,根据地又几次派人深夜前来接应爷爷,想说服爷爷带着全家去根据地,都被爷爷拒绝了,从此爷爷脱党变成民主人士。
爷爷之所以不惜脱党而拒绝去根据地,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夜消失,那几家保人的性命定然不保……
爷爷从此过起田园生活,闲来和奶奶、父亲的姥爷他们在后花园里打理菜地、果树。
不知道鬼子看上爷爷什么了,不断鼓动爷爷给他们做事,都被爷爷拒绝了。但后来鬼子提出让爷爷去供销社当售货员兼会计时,爷爷却一口答应下来。
此后,爷爷变得很忙,父亲就每天给爷爷送饭。而爷爷每天下班回来总是隐秘地带回一些盐糖类的物资,藏在砖炕的炕洞里,这些东西总是有人深夜来取。父亲每听到猫叫声,就知道这猫叫是哪个游击队员发出来的,也知道爷爷摸黑取拿东西时,总是蹑手蹑脚的。这种行为一直延续到鬼子投降,鬼子也没有发现一分一毫的破绽,因为爷爷每天取拿物资后,都会拿出相应数目的钱入账,鬼子从账目上根本查不出一点儿纰漏。
鬼子投降后,那些学猫叫的人终于可以大白天找爷爷叙旧了。他们还在为爷爷不肯去根据地脱党的事惋惜,因为他们那时都已有了不错的职位。不久,爷爷被一伙逃荒过来的“群众”(其中有的当过山大王)抓走,用山大王的手段,以爷爷给鬼子干过销售员为由进行精神和肉体上的“为难”……
好在昔日的同袍仗义,一边设法解救爷爷,一边向上级汇报。
爷爷的事很快引起已进入省里工作的上级的重视,写了证明信,将爷爷解救出来,并派人捎话要求爷爷去省城恢复名誉与党籍,但爷爷没有去。
爷爷只是一介书生,思想单纯,脸皮也薄,只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后来听说那位上级为此很是怒铁不成钢,还曾大发雷霆。后来爷爷接受照顾做了一名山村小学教师。
爷爷很享受和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三叔那儿还留有一张爷爷和一群孩子们系着红领巾的合影儿,照片中爷爷和孩子们笑得很甜。最后几年,爷爷一直在给集体种田、拾粪,挣工分……直到突然辞世。
邻居们聊天时常说,爷爷去世后,阴阳先生看了爷爷的遗体一眼,说:红光满面,无疾而终,是个积了德的大好人……当时虽然已经打倒阴阳先生,但每家丧事仍由阴阳先生负责,阴阳先生如此说,也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
很多人都惋惜爷爷错过两次机会,一次是没有去根据地,第二次是没有去省城恢复身份。我想,也许是爷爷早已看透了功名利禄吧……
站在中华民族的风口浪尖儿上去思考,富贵、财富皆为死财,够生存就可以了,索取太甚,有违天道;生命、文化是活财,绝不能断了延续,否则不用天地来消灭,自己就把自己给消灭掉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活的就是一个生命延续、文化传承,别的与之相比,都是浮云。生命立身、文化塑魂。这是中国文化五千年不曾断代的根本原因。
如果一个时代以社会良好风气和人们健全思想、健康心态为代价,去换取短期财富暴利,其所谓财富暴利必将化为摧毁人类精神、意志的武器,使人类遭遇万劫不复。
当代,是一个为未来人类重打基础、再造脊梁的关键时代。未来人的命运,完全掌握在这个时代的人手中。
物为所用,非为所有。
追求所用以外的无用拥有,只能为社会创造负值。
财富排行榜、虚假广?、财富厚黑学、忽悠人的毒鸡汤、黑色自媒体、坑人的网贷、负能量娱乐(赌博、游戏、色……)、文化(矿产)资源的掠夺与浪费、药物奢侈化、扭曲而盲目的教育观……这些东西皆为负值,它们每个汗毛孔都荡漾着一股邪气,为世界刮着歪风。
我的父母亲,俩人身上都有一股正气,他们认为一个人的可贵之处就是品行端正,朴素善良。
正是这股正气,令他们彼此相遇,并相携到老。
母亲当年在她姥姥村子附近玩,与小伙伴常常跑进一座陵区,那陵区有许多坟墓,墓地栽满松树,遮天蔽日的。其中有许多陵墓被砖围砌,墓前竖着前后有房檐、下边有石座和石阶、左右被砖砌的大碑,遇上下雨,附近田里的人还跑在这些碑檐下避雨。这儿有一个名字,叫松树坟。嫁给父亲以后才知道,松树坟已是自家的祖坟。
父亲与母亲订了婚,心里眼里便只有母亲一人了。母亲也一样,跟着父亲吃了一辈子苦,一心一意过日子,怎么吵闹也没有分开过;父亲见不得偷鸡摸狗的事,认为有辱门风。母亲也一样,非常瞧不起贪小便宜,觉得这种人没出息;父亲非常反感赌博,觉得赌博就是歪风邪气。母亲也见不得赌博,觉得赌博就是败家;父亲反感搬弄是非的人。母亲也讨厌陷害他人的人;父亲平时俭省勤劳,不与人争。母亲也一样,勤俭持家,宽厚待人,从不与人斤斤计较;父亲心胸宽广,小时候对我们虽然严苛,对别人却是大人大量。母亲比较有涵养,老幼贫富,一视同仁,人前人后,一律同待……
解放后,父亲小小年纪就挑着货担走街串村吆喝买卖,经常能遇到还是小女孩儿的母亲,对母亲的印象很好,别人一看见有人卖吃的,总是说长说短,抓来就吃,吃了也不买。母亲却不同,从不抓来吃,也没有多少话,就是买了也不马上吃,而是拿回家里,父亲一直感觉这个女孩的教养与众不同。母亲小时候也经常遇见父亲,她很少见年纪这么小就挑起货担走村串巷的人,还穿的那么破旧,尤其是父亲头上那顶破草帽,更是使她印象深刻,她觉得这个少年戴个破草帽也不失英气;父亲赚钱后奶奶请一个心灵手巧的邻居做了一件新的对襟汗衫给父亲,当父亲再次停留在母亲村口时,父亲发现村里那个有教养的女孩儿既不买东西,也不说话,一直聚精会神盯着自己看,别人都已散去,她还在看着,但不是看父亲的脸。父亲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有个小女孩一直盯着他看,又不是看他,他不禁疑惑不解,就一直挪动头上那顶破草帽。直到有人呼叫,那女孩儿才跑回去。这让父亲摸不着头脑,回来就把这事告诉我奶奶,我奶奶告诉他,这个小女孩一定是在看你身上这件汗衫的扣子,想学着做呢。母亲当时盯着父亲的汗衫看,确实是想做一件小汗衫给年幼的舅舅,那天看见父亲的汗衫手工很好,不由多看了几眼,却被父亲汗衫上的扣子给吸引住了……多年以后,两个素不相识的青年,机缘巧合之下被一个双方偶遇的媒人牵了线。见面后,母亲没认出父亲,父亲却一眼认出了母亲,当时便横下心来,非她不娶。
母亲是村里一户普通人家的孩子。幼时家境也算不错,有田有树有牲口,至少吃穿不愁。家里有一个爱看书爱讲故事的爷爷。和一个爱供奉神佛的奶奶。姥爷参军在外,姥姥常带着她和舅舅去她的姥姥家住。母亲的姥姥是城南牛家之女,母亲跟着我姥姥还去牛家走过亲戚,而牛家与宋家也是世交。
牛家住在城南,其中一脉继承了看守藏书楼的大任,楼里存放着满满一楼县里千年来留下的珍贵史料,抗战期间,牛家耗尽心力保护这些书籍,仍被诡诈的日本人借了抄去不少。遗憾的是,这批书最后被县文化馆的干部当成封建四迷信旧全部没收,拉了好几车运送到一个空旷的大场地堆成一座小山,作为封建遗存而焚烧了个一字不剩,其中包括古老的木雕板,那个肩负着为县守书重任的牛家人愧恨没有保护好这些书籍,气得当场捶胸顿足,扑向书火,被人拉开后,又哭叫着跳井殉书……令人唏嘘。
母亲每每提起此事,都会叹息那个人的遭遇。
父亲也常常痛惜那个一肚史籍、满腹诗书的牛家人,告诉我无论遇到多大的灾难与不平,也不可以丧失理智,一定要保持一丝清醒与冷静,尽量让损失减少到最小。
父亲说,有个当过教师的副县长也非常重视那批书,烧书事件发生时他恰好出差,若他在,必会拼命保下这批书。事件发生后,那个副县长回来气得七窍生烟,得知藏书人跳井后,更是惋惜到捶胸顿足。从此,他亲自走村串乡走访,寻碑问迹,又去邻县收集资料,忙了数年,走烂许多鞋底,才挽回几页薄薄的地方古志,如果那个人不跳井,他所知道的史籍将比副县长收集的资料要多好几倍……多年后,这个兢兢业业、受人爱戴的副县长遭遇也很惨,在无故受批挨斗时,居然被几个丧尽天良的恶毒群众灌了一肚大粪汤……副县长的几个儿子当时受家长影响也经历了许多磨难,但后来却全都很有出息,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科学家,有的是教授,没有一个被埋没的。
说到藏书,父亲为自家书房院那一楼书的遗失也心痛了一辈子。却告诉我,有字书是死书,再好也不可沉迷在书里头;无字书才是活书,会读无字书胜过会读有字书……
但我不知道无字书是什么,父亲说生活中到处都有无字书,这种书用眼看不见,用语言也说不清。
当我坐在母亲灵前看着那三道香烟不断袅袅升空时,我明白了,无字书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文化记忆与生命传承;无字书就是人心,得人心者方能得无字书;无字书还是一个人自己的内心,一个人只有常常窥视自己的内心,为内心去污除垢,才有发现内心世界里那本无字书的机会;无字书藏在人的脑子里,只有去除杂念,通过逻辑推理和冷静思考,才能发现无字书中记载的因果和天机……
父亲母亲物质不算富有,但宁肯贫困到惹人嘲笑,也看不起损人利己的举动。他们倔强地继承了中华民族最传统的品格,这品格堪称传家之宝……如今,父母都去了,这件无形无体、无质无价的传家之宝,在物欲横流的世间,显得越发弥足珍贵。
母亲寿享八十七岁,民间认为这是喜丧。
在为母亲守灵时,我的脑中不断地回忆与母亲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不断想起那些耳背的母亲给我滔滔不绝访古的夜晚……
母亲说我小时候曾经咳嗽了一百多天,因为姐姐小时候打青霉素过敏他们受了点惊吓,所以我咳嗽她就没有敢送我求医,怕给我打针也过敏。二宝出生前,我还对父母这个做法耿耿于怀,觉得他们心太大了,太不在乎我了。二宝出生验三滴血得出我有母系药物性耳聋基因后,我不禁无限感激父母亲当年的顾虑——如果当年我被送进医院,一定会打一针庆大霉素,然后此生就聋了……原来不是他们当年不在乎我,而是苍天给了他们一定的惊吓以作为暗示,保护了我的健全。就如二宝那回我突然感觉好冷赶紧给他添了一件厚棉衣保护他躲过被开水烫伤之劫一样。
而当今不少舆论,总是指责父母不该生养孩子,生下来给不了孩子安全舒适的环境,荣华富贵的生活什么的,不把无数孩子忽悠抑郁绝不罢休……
记得二宝七岁时看了一个视频,两眼忽闪着泪花指责我,说我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妈妈,是个不爱孩子的妈妈,不称职的妈妈,不应该要孩子。原来那个视频是个说教视频,针对的是所有的普通父母。言外之意就是父母普通就没有好的教育孩子的条件,没有丰富的物质就是不爱孩子,这种人要孩子就是对孩子不负责任……
我马上给孩子分析了这个视频的恶毒之处,告诉孩子遇到这种视频要先想想他是不是在挑拨天下人的母子关系。孩子听了他觉得妈妈不够好,可妈妈听了他却觉得他是在挑拨妈妈不要孩子,妈妈怎么能听他的鬼话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孩子被我一分析,发现果然有挑拨妈妈不要孩子的话,马上拉黑了那个视频。说他太坏了,居然挑拨妈妈不要孩子。后来再也不盲目相信这类话了。
母亲是重视我的。我有一次去学校没有说,直接就走了,吓得母亲找到学校,看见我在教室她才放心。自此以后,我无论去哪里,都要交待一句,以求让他们安心。
遗憾的是,母亲知道我喜欢写东西,曾表示想听我说说写的是啥,因为她不识字,读不了。而我总觉得来日方长,扭扭捏捏,以难为情为由没有满足母亲这个小小的要求。
守灵那些天,我希望能捕捉到母亲的灵魂气味。但奇怪的是,守灵数日,我并没有感受到一丝灵魂的气味。
于是想到放开后那天嗅到的灵魂气味与过去所有感受过的灵魂气味不同。我想,那也许就是母亲的灵魂气味,她的灵魂曾经最后探寻过我。因为我从那个气味中感受到一种亲切,一种柔和,一种清香,一种与众不同,一种毫无排斥,一种奇特的生命力。
当母亲的灵床周围摆满花圈,我便无法继续偷看母亲了,就让母亲在鲜花中静静地休息吧……
送花圈的人多是哥哥们市里的同事,有的人还正阳着,但一来放开了,二来大家都阳过,也就谁也不必避前忌后。他们大多送下花圈就走了,因为这一段时间市区去世的老人多,他们还要赶着去下一家送花圈。
理丧团队也表示很忙,他们每次急急而来,办完事又急急而去,说是村里城里老人扎堆去世,还有几家等着他们去办事。
当理丧团队把灵棚搭起,将纸扎摆上桌子,我着重观察了一下那个骑鹤纸人的眉眼,虽画了皱纹,却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照片上的样子——眉清目秀、面容和善、脸盘圆润。
她高高地骑在纸糊的仙鹤背上,表情庄重,气质高贵,凝视着前方,不喜不悲,似笑非笑,像一位即将出游的仙人。但隐隐地,有一丝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令我心里一凉,想起自己已经失去母亲的事实,一种强大的失落感不时袭来,但因为是喜丧,忌悲泣。我只能不断地化悲痛为回忆和冥想。
我知道,这时母亲的心静如止水,已达彼岸。再也不会记挂凡尘中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真真的了无牵挂、离俗避世了……
从此,思念母亲的时候,再不能寻到魂体合一,能说会动的母亲。母亲的神魂已离开了母亲的凡体,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与我的神魂相见了。
过去,常在梦到去世父亲的时候,感觉自己和父亲在梦里很伤心,因为梦中的情景总是父亲在世,失去的是母亲。醒来后才发现梦是反的。
当母亲躺入棺木,我就永远见不到她的凡体了,她就要与我的父亲相聚。
送灯夜,一路上投掷下许多彩灯,彩灯变换着颜色,组成一条照亮灵魂世界的冥路;呜咽的音乐,勾出我一连串对母亲生前的回忆。
拜过土地庙,我们走在母亲曾经带着小时候的我走过无数次的道路上,而我却再不能在这熟悉的道路上看见母亲熟悉的身影,再拉不住那只温暖而柔软的手……
第二天午后,母亲的灵轿起程了。
这一天,母亲是整个仪式的主角,盛放她凡体的棺木躺在漂亮的灵轿里,向着入土为安的陵园走去,这是她一生所走的最后一段路。
我想起开头那个梦,母亲将要参加一个什么仪式,要定作一套新衣服……
原来,梦中所说她要参加的仪式,竟然是这个仪式。
公墓里,又添了两座新坟,只是不知是谁家的。父亲的墓前开出一条斜斜的通道,通向摆放着父亲棺木的墓门,墓门上十八年前我和二哥刻的四个字“山青水秀”,仍清晰地出现在四块小方砖上,父亲十八年前的棺木依然崭新如昨,已被从正中移至一侧,挨着墓壁,以留出另一个棺木的空间。
我看见母亲的棺木大头雕刻着两尊小狮子。与父亲的棺木并列安放在一起,盖上圆被。墓门很快被工匠封闭起来。黄土将墓门与倾斜的小通道掩埋,又恢复成一个完整的墓堆,并栽了一棵小树。
愿这棵小树将来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
感觉每个人的生命轨迹,就像一道划过天际的生命之光。前不见古人的光芒,后不见来者之照耀;却又前承自古人,后传向来者。
人类的生命之光,就像一把生命的接力火炬,我们只是历史星空中,生命火炬的传递者。
正因为无数传人接过了先人递过来的火炬,才有了这热闹繁华的当世人间;也只有被人接力了这些火炬,人类才会有未来……
父母曾是祖辈的未来,我们是父母的未来,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所有的中国孩子是中华民族的未来,世界上每一个孩子都是人类的未来。
愿母亲遗体安息,灵魂与父亲的灵魂携手行遍宇宙中任何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又一次想起父亲上世纪九十年代生病中曾梦到有个神秘的男子在院子里吟诵了这样一首偈言:
仙神庭廊走,凡间配成偶。
欲问何时去,事后白了头。
之后,父亲梦到自己梦中走进一个地方,那里有塔有山,人们都住在山洞里,洞中有书房有居室,大家都穿着古人的衣服,衣布薄如蝉翼。大家或下棋,或读书,或弹琴。这时候爷爷出现了,穿着一件公服,拿着一个大棒喝骂了父亲一声:“乱跑什么?”说着就追赶着父亲击打了一下。父亲慌忙逃出那个地方……被吓醒后,梦中被爷爷击打的地方隐隐作痛了好几天,病却好了。
父亲还梦过另一句偈言,是一个长得像母亲年轻时模样的女人吟颂的,但他只看见一个背影。吟颂的内容只有八个字:
共难盘桓,前水后看。
多少年来,我总是解不开父亲梦到的这些偈言到底是什么含义,也不知道是预言还是指点迷津……
现在似乎想明白了:
父亲去世于2004年初,非典消灭以后。
母亲去世于2022年末,新冠结束以后。
事后中的“事”,都指的不该是寻常家事,而是人间大事——疫情。
“欲问何时去,事后白了头。”就是疫情结束后,离开人间而去。
想到这儿,我彻底相信,这场疫情已经完全结束了。没有结束的只有人间的利益与恐慌……
共难盘桓,前水后看。这句话,大概是暗示未来人类的历史,仍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轮回。凡我们经历的,史上都已经历过,未来还会再经历。
无论是繁华,还是灾难。
(二)
我始终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而灵魂是一种超越身体的存在。
我常常这样想,人的身体是灵魂驾驶的车辆,灵魂是身体的司机。当一部旧的车辆坏掉,新的车辆便会投入组装,然后交给灵魂投入使用,并从起始阶段一点点向高级阶段升级,直至老化到不能使用后再次放弃……
人体这部灵魂的车,有自动修复功能,通过按键(人体穴位)可以修复,通过探针(针灸)也可以拨动修复,通过药剂去污通气血也可以维护。
人体,是一部高等豪车,是由一种微小智慧生命在生命灵魂的要求下经过多少代的努力才完成的巨大工程,非常来之不易。
人类要学会珍惜、爱护自己灵魂拥有的人体豪车,也要珍视所有别的人体豪车。
当我们为好奇、天问喝彩时,可曾想过每个人人自身就是一部豪华高档的地球车?
(三)
一天晚上,我梦见父母亲在吃月饼,还给我留了一份。像小时候一样,等着我放学回家,和他们一起吃。
我知道,父母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的时间就变慢了;而我这余生,无论快慢,在他们那个世界眼中都是飞速,速度快到可以吃到他们留给我的月饼。
因为,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而天上的月饼,保质期很长……
棉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