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一进腊月,大人们便开始忙活着准备年货了。

      村里光景好一点儿的人家,每年都会杀年猪,算是对辛苦了一年的自己的最好的犒劳,而我们家,从我记事开始,每年都会养猪,但是从未杀过年猪。总是去邻居家割点儿肉,回家挂到堂屋顶棚的横梁上,便会有一屋子的年味儿。

        父母一年忙到头,庄稼地里忙、屋里屋外忙,从未有过自己的假期。父亲更不容易,每次过完新年,正月初便会跟别人一起外出务工,挣点钱供我们读书,只有等到农忙收种庄稼时,才会回来一阵子,忙活了地里活儿,便又出去干苦力了。

        由于我们家姐弟五人还小,奶奶又年迈,一家人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再加上我们兄弟三人读书花销,所以一年到头,日子过得总很拮据。

        腊八粥,便是饥饿中长大的我们盼望的第一顿美餐。

      绿豆、黄豆、蚕豆、大米、萝卜丁、粉条渣⋯⋯一煮一大锅,再加上一盆凉拌酸红薯叶,这便是难得的人间美味!我们往往吃撑得连连打隔、坐立难安。

        很多时候,腊八粥这天父亲是没能赶回来的,吃饭时,母亲便会说:"记得给你爹留一碗!--吃了腊八饭,逃荒走不散。"母亲边说,边轻轻地叹口气。不知身在远方的父亲,今天他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饱饭吗?母亲陷入了沉思⋯⋯

        过了腊八,日子总溜得很快。

      母亲便为全家忙活着过年必须的一切。

      母亲连夜纳鞋底儿,--做"千层底"布鞋。一大家子人,单单做布鞋,就让母亲劳得双眼布满血丝,手指头上扎满针眼儿。

        每人一双布鞋做好,全挂到墙上,母亲又开始安算着给我们做新衣裳。裁剪缝制,等衣服做好,母亲整个人会劳瘦一大圈儿。

        虽然家里穷,但是母亲尽可能让我们过年时穿戴一新,尽可能不被别人笑话。母亲知道,我们吃什么饭,别人不一定知道,但如果穿得太破烂,走不到别人跟前,会让别人耻笑的。母亲是这样用心良苦地关爱我们,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早早就有自己的尊严。

      赶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父亲也就回来了。

      父亲特别关心奶奶。一年没在家,听说奶奶的房子上需要补几页瓦,还在指望着父亲去帮她添补呢。父亲不仅没照顾好奶奶,还让她老人家天天操心着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奶奶。于是便对母亲说:"妈年纪大了,我们应该多给她送点儿面粉,--过年嘛!"

        母亲则应叫应声地爽快地去淘麦子、磨面粉。在新磨出的几袋面粉里,挑出最白的一袋,给奶奶送去,剩下的才是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口粮,当然,还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因为这些面粉还包括整个个正月待客用的。

        "上街了,记得称点儿藕!"

          母亲说。

        "五香粉、酱油、醋都不能少!"

        "再买几挂鞭炮,--别买太贵!"

        "大红年画,也要买几幅⋯⋯"

        "香烛、纸钱,都多买一些⋯⋯"

        "哦,我的天呀!--差点儿忘了,便宜的香烟也一定记得买两条,你爹天天离不开烟,--再说,过年、正月来客也都是要抽的⋯⋯"

        母亲还在边想边嘱咐,姐姐却接过母亲手里的钱,骑上自行车,风一样的骑出老远了。

        姐姐是我们家的釆购员,她也真的很会办年货。

        太阳还在老高,大采购员却早已满载而归。我们便都围上去帮她卸自行车上的年货。满地年货,除了母亲交待的必须品外,往往还有许多"意外惊喜",--糖块,瓜子,洗发水,最新流行歌曲磁带等,还有就是姐姐特意给母亲买的"润面油"。每年冬天,母亲干的活又重多,她的手背上的皮肤总是开裂,"润面油"往手背上一涂,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母亲的手也当即滋润多了。

      母亲又惊喜又生气地说:"--让你去办年货的,你却买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真是个花钱篓子!省点儿钱,正月开学,三个学生等着交学费呢⋯⋯"

      父亲说:"年前,要把这一牛圈农家肥,挑到地里去,要不然开春就没时间挑了。"

      于是我们便在大年二十九上午,全家动员,每人挑一担荆条编的箩筐,装满农家肥,往离家不远的山地里挑去。

      我们一行,不高不矮,挑着重担,浩浩荡荡地沿细细的山路慢行。

      有人看见了,大声给父亲打着招呼:"行啊!你看,都得力了,这么多劳动力呢!"

      父亲笑着客气几声,却没停下脚步。

    又有人给父亲说话:"--过年了,还不歇着?啧啧啧!你看把娃子压坏了!怎么舍得让他干这么重的活哩⋯⋯"

      父亲照例笑着客气几句,照例没停下脚步。

      "累不?!"

    父亲问。

      "不!"

      我倔强地回答。我知道,父亲的担子比我的重多了,他的每一筐农家肥,都是抡起铁锹拍打瓷实了的,而我挑的,却是蓬松的两小箩筐,看上去好像是让我出力干活,实际上是想让我早早地体验一下生活。

        到了地头,撂下挑子,父亲坐到担子上,点燃一支烟,边咳嗽边回头问我:"累不累?"

      我摸着火辣辣的肩膀,不太好意思地说:"不算太累。"

        父亲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吐出一幅张牙舞爪的"烟雾画",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咬了一下牙,说:"你们这么小,⋯⋯就像刚刚长出地面的嫩庄稼苗子,我其实是不忍心让你们受这种罪的,可是,不让你们受点儿罪,你们不知道铧是铁铸的,不知道种庄稼的滋味儿。特别你们仨学生,一定要努力学习,如果不用功读书,将来会在这穷山旮旯里窝一辈子,受一辈子壳壳罪啊⋯⋯"

      父亲还在那里说着,我们心里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回来的路上,我和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我们站在小山包上,环顾四周,残枝败叶,枯草遍野,到处都是破败的冬日景象。

      父亲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叹了一口气,非常平静地说:"⋯⋯其实人,就像这茅草一样,一茬一茬的老去,快的很啊⋯⋯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像这干草一样,最终会消失,⋯⋯包括你,一茬一茬,身不由己,都会消失,然后再发新芽。"

      父亲异平静,平静得就像静观眼前枯树杈上最后一片飘落的枯叶被寒风押走。平静得就像他随手掐灭将要燃尽的烟头,随手丢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再用他那沾满泥土、有些破洞的解放鞋,踩了踩。

        父亲的话还未说完,我的心头早已非常沉重。

      哪知道他当初说的话,这么早就应验了!父亲早已像那株枯草一样老去、消失⋯⋯只留下我站在寒冬里,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我们站起身来往回走,抬眼望去,太阳努力穿过灰蒙蒙的云层照向干枯病弱的小村庄,寒风却还是四处肆虐,我全身刚刚出过一层汗,--不禁在风中打个寒颤。村子上空飘起缕缕炊烟,依稀飘来饭菜的香味,还有鸡鸣犬吠的声音,在风纠缠着。

        中午,母亲心疼我们,专门做了一些好吃的。我吃着饭,发现碗底竟然藏着一个煮熟的鸡蛋!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只干了半天活儿就已经累成这样子了,而父母⋯⋯

        除夕的鞭炮声急不可待地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窜出、升空,在天空中响成一片。爆竹声声辞旧岁。

      我们一大家子围坐一桌,一年中最丰盛的饭菜,早已摆满了餐桌。

      父亲高兴地说:"今儿个过年,咱们都要开开心心的,吃好、玩好!"

      我们这些个"吃货"便开始在饭桌上疯狂扫荡了。

      父亲先是恭敬地斟满一小杯烧酒,神情凝重地轻轻浇洒在靠近神桌的地上。

      我知道,这杯酒,是敬爷爷的在天之灵的。

      父亲有些心情底落地说:"⋯⋯唉,好快啊,转眼,就十几年了⋯⋯今天上午我去上坟的时候,发现他的坟一边儿已经塌了⋯⋯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塌得不像个土堆堆了呢?!⋯⋯"

        爷爷走的时候,全家乱作一团,谁都不会想到他会走这么急,什么都没准备,当然,也没钱准备。匆忙中去邻居家赊了一口薄棺材,是泡桐木的。全家养猪、搓绳子卖钱,三年多才把这个债还清。

      就因为当时没能力给爷爷备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父亲一直相当自责。这是父亲心中永远的疼,这种疼,逢年过节更甚。

      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大姐姐口中得知,当初爷爷走的时候,他自己是非常清醒的。那个冬日寒夜,父亲长跪在爷爷的病床前,是不舍,是自责,又是愧疚。父亲是当头儿,小爹、小姑还未成家。爷爷非常艰难地强装笑脸,吃力地说:"⋯⋯别难过,以后的路还长,你要带着他们,往人路上走,再苦再累,多担待点儿,天大的委屈,自己担着,一定要多关心两个小的,千万不可以把他们走散了⋯⋯"

      父亲泣不成声地说:"爹,⋯⋯我,我实在是买不到⋯⋯也买不起柏木的,⋯⋯实在舍不得你走啊!"

        爷爷腊黄的脸色更显苍白,他攒了一点儿力气,故作坚强地说:"⋯⋯什么柏木不柏木的,那东西都是遮活人眼的。我也没给你治下啥家业,要不是为了不让别人捣咱脊梁骨,你们直接挖个土坑把我放进去,直接用石头填了就完事了,--啥木都不用买,⋯娃子,我知道,那样的话,你心里肯定下不去⋯⋯"

      那个漆黑寒冷的冬夜晚,千般不舍,万般绝望,天地动容⋯⋯

      父亲的脸色微红。我们便都凑上前去为父母敬酒。父亲的脸色,一年到头都是严肃的,他有永远操不完的心,有永远道不尽的焦虑:一大家子人的人计,儿女的人生安排⋯⋯唯有大年三十,全家团圆,他终于可以稍稍静下心来,放松一下心情。毕竟,孩子们的心情,都是受父亲的脸色的影响的。

        两杯酒下肚,暖暖的。父亲脸色红润起来。一大家子欢欢喜喜、团团圆圆过大年,是何等的热闹、何等的幸福啊!我们便开始放肆地站起来挑自己喜欢吃的菜,--可以说一大桌子都是我们喜欢吃的,因为这都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一年,仅此一回。

      过大年,我们家的人气老旺啦。父母人缘好,再加上我们从小父母就严格要求我们要热情、懂礼貌,待人接物要真诚。所以大家都喜欢到我家串门,逢年过节更是热闹。屋里、院里都坐满了人,有打纸牌的,有帮母亲包饺子的,有踢毽子的,有小孩放鞭炮的⋯⋯

      祥和的气氛弥漫整个庭院。冬日暖阳,照在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椿树上面的两个大喜鹊巢上,暖暖的拂照在黑瓦土墙上、洒在院子里、映在新年里的每一个人的脸上,到处一片喜庆,处处一片金色。

      除夕夜,才是全家谈心的幸福时光。

      烧一炉旺火,大家围坐一团,嗑瓜子、吃糖果、讲笑话、猜谜语。电视机里春晚的欢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录音机里播放着全家都非常喜欢听的戏曲,那是河南的一种地方剧种--曲剧,海连池主唱的曲剧《卷席筒》是我们全家人的最爱,甚至全家都可以跟着录音机把它唱出来。炉火映红了一张张笑脸。熬百岁嘛,除夕夜全家老小都是要久坐一会儿的。

        最终,还是父亲总结:"咱们家每个人过去的一年里都辛苦了,特别两个姑娘,是我和你妈的左肩右臂。地里替你妈干了很多重活(我家住半山腰,什么都要肩挑背扛,从姐姐开始挑得动两桶水开始,她们便再未让母亲挑过水,每次两个姐姐跟母亲一起上山干活,姐姐们总是把最轻的挑子留给母亲,无论是挑红薯、红薯干、包谷穗、麦挑子⋯⋯)。经济上,你们为了给弟弟们凑学费,又是摘酸枣卖枣核,又是釆野菊花卖,又是黑明连夜织丝毯⋯⋯三个学生娃,明年更要努力学习,全家人的希望,都在你们身上。争取每年一个台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努力,怕吃苦,那会吃一辈子苦。刻苦钻研,只是吃一阵子苦。争取考上好学校,早日逃离这个穷山沟⋯⋯过了正月初六,我就要出门去找活儿干,你妈舍不得吵你们,你们仨要多听姐姐的话,不能犟嘴。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大家都要各司其职,干活儿的把地种好,抓经济的努力把经济抓起来,争取让他们仨多上几天学,免得长大是个睁眼瞎。这几个学生呢,一定要发奋努力,学习的机会有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全家都心往一块儿想,劲儿往一处使,争着干活,让着吃饭,全家拧成一股绳!咱们这个家,争取一年一个样,争取走到人前头去!"

      大年初一早上,我们还未醒,母亲便早已煮了一大锅"元宝"--饺子。感觉母亲永远都不瞌睡。

      "吃了元宝,新年发大财!"母亲眉开眼笑地大声招呼着我们。

      吃罢"元宝",我们姐弟五个便轮番开始给父母拜年了。

      父母一改往日的严历模样,满脸是笑,风和日丽,慈祥万千地一一回应我们对父母说的新年祝福。

      父母专门为两个姐姐准备好了红包,一人一个的,算做压岁钱。父母心里,永远装着孩子。他们觉得对两个姐姐心里有亏欠,小小年纪就辍学在家,花样年华,就用雅嫰的肩膀替父母扛起这个家。新年里,父母也想给姐姐们最好的祝愿。而懂事的姐姐们,却并不接红包,她们生气地扭着身肩,争抢着说:"不用不用,家里养着我们吃,养着我们喝,哪里还能要什么体己钱呢?!省下来,弟弟们马上开学交学费吧!"

      过了大年初一,在父母心中,已经算是过完了一年中最轻松、愉快的一天了。因为过了今天,他们还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活。父亲开始盘算着三个学生的学费够不够,姑娘大了,是不是该找个好婆家了,唉,家里连一块像样的木料都还没有哩,嫁妆箱柜,一样没有!她们一出嫁,这弟弟们还小,这个家该怎么支撑呢?唉呀,先不想这些,还是想想今年去跟哪个包工头干活呢?最好跟个通人情的包工头,可以在农忙时节请几天假回家帮忙收、种庄稼。但又担心活干完了,工资好不好结呢⋯⋯

        而母亲,又要操心正月里家里来客人多,这么一点儿肉,一点儿菜够不够待客?还有,细粮也就这么一点儿,能够一大家子人吃吗?娃子们正长身体,一个二个黄皮寡瘦的⋯⋯如果今年春季再像去年冬天一样久旱无雨,收成不好的话,这日子可该咋过呢?奶奶年纪大了,明年再挤香油的时候,应该多给她老人家送二斤。两个姑娘慢慢长大了,今年夏天可该给她们每人买一身像样的衣裳了⋯⋯

      而我,却从来不管这些,必须巴着、盼着把正月十五的饺子吃进肚子里,把元宵节晚上的花灯笼看罢,把那些"冲天炮""嗖-嗖-嗖"地都窜上云霄,那才算过完了"年"。

      我们盼过年,盼了整整一年。

      父母怕过年,怕了一年又一年⋯⋯

     

              2020年正月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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