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清风不栖。
柳於道端坐在案几旁,悠悠地用一个夹子夹起龙团饼,将它放在豆苗大的火上,随意的翻了两下身,动作娴熟却又显得随意。这张案几是用暗红的红木制成的,漆面光滑。在案几旁边还架了个火炉,上面有个小铜炉忍受着炙火的焚烤。案几上有茶臼,有青石制成的石转运,动物毛发制成的宗从事,木制的罗枢密,放置在陶碗里的茶筅。在柳於道的后方,还有一个香炉在悠悠地飘香,青烟缓缓地逸出。
这时原本坐在他对面的永中发话了,你倒是清闲得很,自打那次之后,就独自搬到这里,门前是潺潺的溪水,屋后方倚着竹林,害得我每次进来找你都免不了要晕乎几次。
“这才随了我的心意呢。不然你整日在我面前聒噪,我还偷不得浮生闲呢。”柳於道嘴里答着,注意力还是在自己面前的茶盏,“为我抚琴吧,顺便试试我新寻来的青茶。刚过了清明就采制下来的,你闻闻,仿佛还有一股露水味呢。”听了这话,永中倒没搭腔,兀自地将身子挪到古琴边,几个手指一搭,一首高山流水就流泻其下了。
他虽弹着琴,但却无法像柳於道那么专心,其实他无法想象,前几个月还在拿着刀剑的手这会子竟然操着文人的雅致在点茶。柳於道知道永中在审视着他,但是他依旧不慌不忙,注意力依旧停留在他手中的茶叶上。他先是将茶饼放进茶臼之中,轻轻而又不是婉转地击打着,将它揉捏成细小的块状,接着又将茶放进石转运里进一步碾末。但是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让他联想起了,那天他在两位大人身后听到的话,但他也知道就算他们不议论,事实也摆在那里。
“如今大宋歌舞升平,四海皆定。光是用点钱就可以打发叫花子,又何苦征战劳民伤财呢?”
“他们这些武将就是戾气重,嗜血,不似我们正经的官家人。而且就算军功显赫又如何?你还记得狄青吗?纵使凭着军功坐到了枢密使的位子又怎么样?还不是我们文官说了算。哈哈。你说是吧,万大人。”
“正是正是,宇大人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呀。”
朝内流传的重文抑武的风气,把那些武将的自尊心,犹如他手中完好的茶饼一样,碾碎成末。
想到这,他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此时他将茶粉放进茶盏中,又用茶瓶慢慢地在茶盏中注水,将茶末调成膏状。
“狄咏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虽说你父亲曾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但如今朝内主和,武将们的手脚也都被束缚住了,你又何必要执着走征战这条路呢?”他和永中在酒馆里喝酒,虽说他平时就是个闷葫芦,但永中还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
“疆土全方得四海平,战功赫才谋盛世安。燕云十二州还未收复,他西夏又来侵我疆土,扰我朝之民,这口气叫我如何咽得下?”说完他便猛地喝下一大口酒,仿佛希望能用烈酒浇去心中苦闷。“小二,再来五坛酒。”他略微诧异地望向平日滴酒不沾的永中,看着他眼里透出的理解和宽慰,便也没有出口询问。只是将酒杯与他重重地碰了一下。
调制成膏状之后,他又不慌不慢地将茶瓶里的水环绕着茶盏注入,接着用茶筅击拂,他的手劲恰到好处,茶盏里渐出水沫。此时房间里的琴声正到潮点,焚香的香味也氤氲到了极致,永中看着那个认真击拂茶水的他,仿佛看到了在现场上奋勇杀敌的他,那样的专注,摒弃生命,只为大宋的荣誉一战。是的,西夏来犯,在他的请求下,终于他踏上了战场。而本来想同去的永中,却被文官的父亲生生地押在了家中。
那日在环州,应该也是这样的烟雾缭绕,将士奔腾的步伐激起了阵阵沙土,漫天黄沙,遮人双目,刺鼻的鲜血弥漫了整个防区。但他应当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因为在他看来能杀多一个,就多了一分讲价的筹码,能多守住一刻,就多了协商对策的时间。又或许在他心里什么都没想,他的基因里澎湃着他父亲的忠烈,他是为战场而生的。血染黄沙是他不屈的挣扎,战死沙场是他命定的归宿。那天三千多的士兵无一生还,为了守城,为了百姓不被屠杀,他们都献出了自我。原本,他也应当是如此的,马革裹尸,魂归他乡。但是终究还是被逃出家门日夜兼程赶到环州的永中找到了。
一堆堆的尸体里,有西夏兵也有大宋的勇士,他就这么找了一天一夜,他扒开每个人,抹开血污,终于成功将他拖了出来。但之后他不愿再返回京都,永中也并未勉强他。便时时与他会面。
在层层击拂之后,他竟将茶百戏也绘了出来,永中正好捕捉到这一幕,在水沫还没消化时,他便看到了茶盏里,呈现的是那天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有一个字漂浮着,送。
原来,修身养性都是假的,他,原是无法接受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换回来的,依旧是文官们屈辱的求和。
珰,弦断了。
噹,茶盏摔了。
“狄咏,你的愿望是什么?”
“像我父亲一样,杀敌守疆土。像霍去病将军一样,叱匈奴,得万方敬仰。”
少年志,不复当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