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户人家,坐落在河边上,主屋的屋顶上铺盖的是整齐划一的稻草。走进屋内,才知里面的构建却是由木柱支撑木板做的墙壁。木板上都涂着深红色的油漆,虽已锈迹斑斑,但不减当年风采。外面是由泥土粉刷加固的土墙。两扇大门只是隐约可见曾经涂抹的红褐色,已经泛白的门板显现斑驳的印记,倾诉着岁月的苍海桑田。
说是主屋,其实也就是两间相连起来的旧式房子,外间算是堂屋,一见堂屋,靠后墙中央摆放一张同样是深褐色油漆过的家胜柜,这是堂屋里最显眼的家具,柜子上靠左摆放的是祖宗牌位。堂屋中央稍前靠右是一张八仙桌,还有几张长凳和几张雕刻看不清楚图案的方椅,长凳的底面有落款某年的桂月,通过文字知道这凳子定是八月制造的。
里屋就是卧室了,因为窗户都是木板式的栅栏,不拆卸木板时,屋内几乎是漆黑一片。等有阳光时走进去,也感觉幽暗得很的,向南靠窗户处摆放的是长方形的条桌,紧挨着竖放着一张摇摇欲坠的睡柜,顶处东西方向摆放的是一张床,有被褥在床上的是爷爷睡床。床头摆放一只矮小的灯柜,一盏明油灯和一把旧式水瓶。
此屋的主人乃是一位八旬的长者,村里人都尊称他为杨爷,其实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目光如炬,声如洪钟。夏季露着光溜溜脑袋不留一丝毛发,穿着一双芦苇花编制的草鞋,走起路来叮咚响。冬天就会头顶一只大棉帽,身穿棉裤棉袄,还会在腰间系上藏青色的腰裙,走起路来,那腰裙边会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摇摆不定有着美感的飘逸。
村口唯一的一条大河就在爷爷的厨房边上,每到傍晚时分,爷爷就会手提一只木桶站在河岸翘首以待,不论是村上的小媳妇,还是壮小伙,爷爷都会摆出一副老学究的做派来:“那个谁家的娃儿,帮老朽提一桶水可好?”表象是征求意见,其实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钢镚气势,当然几乎没有一个人会拒绝的,都会乐呵呵地说道:“可以,义不容辞,尔等的荣幸之至!”偶尔也会有几个村妇结伴在河边洗涮,不时地传来一阵阵爽朗的欢声笑语,要是此时,爷爷的突然出现,假装咳嗽一声,顿时会让欢腾的场景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个个面面相觑,低着头默默地干完手里的活儿,悄然离去。
曾听父亲讲过爷爷是村上少有读过四书五经之人,胸腹里藏匿着好多经典故事呢!难怪小时候跑去爷爷家,都看到爷爷手捧着一本残缺不全的旧书,摇头晃脑地大声唱诵起来,全然不顾一旁还是幼小的我,瞪着一双好奇不解的眼睛望着他,他自顾自地陶醉起来,偶然间还会留下两行清滴滴的眼泪来,我那时并不解是何缘故。
听父亲讲,爷爷是个读书人 ,岂能是不爱惜书籍之理。可就在那个动荡的特殊年代,要保存几本诗书古籍是谈何容易,即便爷爷把几本他最爱的书藏在锅堂下面的木灰里,其余的都主动都上缴了,最后还是被抄得片甲不留,这件事在爷爷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永远都无法挥去。
话说本都是乡里乡亲的邻居,也有好心善良之人,想着走走过场就行了,爷爷心里也产生出一丝窃喜的。可瞅着一群人都要离开了时,突然从人群中冒出一个年轻的后生,积极分子可畏是上纲上线,转身就往厨房里跑,结果可想而知,被搜出来了爷爷的心爱宝贝,爷爷顿时感觉自己的心全被掏空了一样的绝望,上前拿起一本书就使劲儿的撕扯,当旁人想去抢夺时,已经被撕碎一半了 ,他们这才留下了这半边残书。
爷爷生有五个男娃三个女娃,据说那时要是谁家生了五男二女就是有福气的大户人家,寓意着人丁兴旺,福气多多。爷爷多生了一女娃,该是福上加福,旺上加旺了吧。爷爷原本家底殷实,只因一场天灾大火,使得家道败落。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爷爷却不愿意去参谋要职,只愿守在家人身边。
我奶奶杨陈氏的堂兄乃在县城里为官,与爷爷的交情非浅,深知其根深蒂固的秉性,为人清高,孤僻古怪。建议其何不经商做买卖,凭智慧挣得五斗稻粱倒也不辱没书生志气。身为一家十口之余的当家老爷,不得不为一家人的生机口粮而折腰,开起肉铺,做起了杀猪卖肉的买卖人。
于是乎,我爷爷俨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杀猪卖肉的买卖人。每每回想起一个饱读诗书的书生却会操起大刀做起营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时代的盛兴还是衰败。
墨守成规的爷爷一直生活在书里的那个年景里,特别信奉“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理念,致使他做出为了不让家里的长子去当兵,竟然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撵走了还不到十六岁的长子我的大伯父,硬是偷偷地将其推送到轮渡上,任其自生自灭,沦为他乡客。为此,爷爷到百老归天之日,也没得到我大伯父已在无锡成家立业且也成为爷爷的原谅,最终都是拒绝见最后一面。
爷爷的思想还守旧,家里的女眷一律不许外出务工,害得三个闺女出阁之前,几乎自家的门槛都没迈出过几次,直到她们都满头白发了,还会在嘴里念叨着这些陈年往事,话音里无不透露着一丝一缕的遗憾。
听父亲讲,爷爷的隐痛除了做起了买卖之外就是被迫剪了辫子这件事,村里人都知晓,每每爷爷谈及被剪辫子的往事,悲情顿起,满脸的忧伤,纠苦的表情让围观细听之人也深表同情。他讲辫子尤似男子的命根子,大男子没了那长辫子,说话都没有了硬气,辫子被剪没了,男子的脸面就算丢了份儿,找不回来了的尊严。说完之后,摇摇头,摆摆手,眼眶还带着湿润。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是不是一个顽劣不化的老头儿呢。
爷爷的后屋长有枣树和榆钱树。到了枣子成熟时节,村上的孩童都会变得频繁在杨爷的屋前转悠着,特别是那红灿灿的枣子挂满枝头,孩童们远远驻足一边凝视着枣子,脑海里不闲着动着脑筋,怎样才能做到既能吃上枣子又不会被杨爷发现的点子。
终于在一群熊孩子的集思广益中产生了一个绝妙的点子,那就是由两个娃故意去引诱杨爷唠嗑,其余的人进行分工合作,派一个人在暗中观察杨爷的动静,一个爬树采摘枣子,一个在树下装袋,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说干就快速行动起来,想着即将到嘴巴里的鲜红枣子,几个孩子还不忘吞咽几下渗出的口水。
计划在进行中显得很完美,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东扯西拉的轮流转接,杨爷倒也耐着性子陪着孩子周旋,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
爷爷坐不住了,不顾两娃继续粘缠,倏然起身,拔腿就经直往自家的屋后跑去,嘴里还吼嚷着:“怎么不知足呢,该够了吗?解解馋,也得留一些给别家的娃儿们”。
爷爷这一声吼,不打紧,树上的,地上的,还有望风的,孩子们也都知晓了计谋败露,个个带着慌张和收获满满的枣子一溜烟消失不见了,杨爷并不去紧追他们,摇摇他那脑袋又跑回屋里去了。捧起他的宝贝古书,放声诵读起来,那书里的故事断断续续地从杨爷的口中传出,又在村口的空中回旋。
爷爷是村上出了名吝啬之人,就是平常小孩子面前吃碗粥或面条,都是一只手捧着碗,另一只手会悟得严实,好似别人一看到就要吃掉他碗里的熟食。也有人说,都是那些年的饥荒落下的后患。
三年的自然灾害,对一个老少十几口的大家庭将是意味着怎样的境况,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无不爱惜粮食的,听闻爷爷的大姑爷我的大姑父就因缺粮而活活饿死了的。
爷爷的大姑爷我的大姑夫生了四男二女,在严重缺粮的时候,人口多无疑也就成了负单累赘,爷爷的个性,几个姑娘里要数大姑娘,我的大姑母骨子里遗传有父亲我爷爷的性格特点倔强,坚强。自家的男人因生了一场大病初愈,怎奈遇上了自然灾害,孩子又多,家里断粮一周,我的大姑母竟然能咬着牙冷愣是没有向只有几里路远的娘家通气。后来还是表哥赤脚跑到姥爷家向我爷爷哭诉说,自己的父亲好像是饿得快不行了。我爷爷才知晓大姑娘家断了口粮,自己驮着缸里的大麦麸匀了一半连夜送到大姑娘家里去。
有了口粮,让大姑爷还拖着病央的身子有了期望,亲自起火烧锅,听说锅里的水都开始沸腾了,但最终还是没挨到那碗糊熟就倒在锅堂旁,没有再起来了。这件事对我爷爷的打击蛮大的,一直深感内疚。为了不让自家的大姑爷走得不踏实,乃至于今后情愿自家人拧巴到都吃起了榆树皮,也要把剩下的大麦麸全都给了大姑娘家。好让那家没有了男人主心骨的已经人再被饿死。
就这样,爷爷一家就靠着吃榆树叶度过了好长一段时光,榆树叶吃完再吃榆树皮,熬过来的。爷爷对那颗榆钱树很有感情,感恩它在关键时刻给予了很大的帮助,就全家熬过了饥荒之年。估计这也是杨爷到老都不肯卖了那颗救命的老榆钱树的缘故。
爷爷的生意做得很红火,虽然也有因不能多买到他的猪肉的乡绅,怀恨在心而到处散播说:杨爷的肉,煮不到熟就会来讨要肉钱。为此,杨爷倒不在乎,他的口头禅就是人无笑脸莫开店。就算客人把唾液吐到自己的脸上,他也不会生气。
事实上,村上的那家孩子馋嘴了,小媳妇害喜了,那家年迈的老人家想尝尝荤鲜的,杨爷都摸得门儿清,都会多少剁上一些送去,从不谈及肉钱的事儿。
后来,爷爷让四儿子接替了他的生意,尽管杨爷做的时候,生意兴隆,可到了儿子手里,生意就明显单薄许多。
有一次,爷爷儿子在卖肉时,突然被刚买走的肉客来找麻烦了,声称他儿子缺少斤两,非要退肉。我的四伯父性格耿直,为人憨厚,被肉客这样一说急了,当然不肯退,也不承认自己短了斤两一说。还和肉客起了激励的争执,引来许多人围观,最后还是村上的一个后生跑来告诉杨爷,让爷爷去解决。
爷爷着急忙慌的赶到店铺,上前就是批头盖脸的教训起自己儿子的不是来,把儿子骂得过体无完肤,当即就震惊了全场。转而立即退了那肉客的钱,且带着满脸的歉意和万分的不是,检讨自己的教子无方,把那肉客羞得满脸通红,转身就离开了。
后来有不解者问其间的疑惑,爷爷就会哈哈大笑,讲道:开门做买卖之人,首先要了解顾客的购买需求,见人一登门,就得学会观言擦色,从客人的言谈举止中可以快速地捕获到客人的需求。
刚刚那买客,从衣着及言谈举止中看出,家境不宽裕,可能之前是要买肉的,中途家有变故,不需要买肉了,折回话说短缺了斤两只是一个由头,他就是想退了肉换钱回去。
我那犬子竟然看不出来者何意,还犯浑,和别人家吵闹起来,这是犯了生意人的大忌,和气生财之道。不分事情的轻重,居然还让众人围观,影响了自家的生意,也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有些事情,不要非去争一个子丑寅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爷爷的生意经不是讲得头头是道。在村上,要是有谁问询村口肉铺的杨爷,上至 七老八十的老翁,下至三五岁的幼童都会争着给你指向河边的那栋老屋!
爷爷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之前的老屋在他过世后的第二年就给拆了,那条河早早被改革规划新农村给填埋,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了,但每次回老家时,我还是会站在曾经的老屋,现在的马路边上,静静地蹲上一段时间,脑海里依然会呈现出爷爷坐在老屋面前,手捧着残书认真诵读的模样来。渐渐地,眼眶跟着润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