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掠过中国五千年的山脉和河流,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里飞掠而过,我感到一种荒芜,一种因贫瘠而产生的饥渴和焦灼,一种何以为家的忧虑逐渐弥漫……
直到我的视线聚焦于一架古老的木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累累若丧家之犬老人背影的出现,然后,定格,在我心灵之眼中定格。
我不断聚焦、放大这张定格的画面,两颗大大的泪珠砸在地上……
不为什么,就为了生命价值瞬间的凝固,然后热血被温暖,精神被升华,一种生命的尊严被唤醒,被激动,无须彷徨,只需呐喊,逻辑的链条断裂了,生命的热血喷涌而出……
是的,定格的是孔子,流离颠沛中的孔子,累累若丧家之犬的孔子,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孔子。
对于孔子,后世的名号实在太多。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的自嘲——丧家犬。
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一日,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子贡发现河边一个老人,就询问他。老人说“夫子没看到。”东门倒是有个人,“累累若丧家之犬”。
孔子听说这个比喻,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太对了,太对了,我不仅是像丧家之犬,我就是丧家之犬。”这是标准的夫子自道。
定格于一个背影,聚焦到这一句话,我完全感到一种从历史深处传来的温度。
老人的确是孔子的知音,孔子是没有家园的,他奔走六国,推行自己的礼义教化,处处奔走,处处碰壁,有两次甚至遭遇死亡的威胁。
他的确是丧家的,如落水狗一样的落魄;但却以狗一样的忠诚守卫着自己的精神理想,明知不可而为之……
定格中,那个花甲老人的脊梁是挺直的,一个丧家之犬,却为我们后世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家,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在孔子的思想中,无数无家可归的人,找到了精神的家园。
这种家,真诚是基。
孔子认为,唯有真诚,不虚伪,不矫饰,犹如赤子之心,体察内心中自我要求的力量,从而自觉行仁。
他最讨厌乡愿之人。他说:“乡愿,德之贼也。”因为乡愿之人,息事宁人,是非不分,充当和事佬,好好先生。
一句话,乡愿是不真诚的,而孔子则最强调真诚,强调自我反省,强调一切合乎教化。“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这是孔子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孔子还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一般的礼,与其铺张浪费,不如节俭朴素;办丧事,与其礼仪周全,不如心中哀切。因为礼的本质在于内心的情感是否真诚,而不在于那些外在的形式。于是,我手写我口,我行乃我心。也就成了我处世的准则。
行仁是厦。
“人之初,性本善”,孔子强调人性本善,那就为善好了,为何又要倡导“行仁”?这两者还有什么不同吗?孔子对这两者曾作过很好的区分。
孔子终身都对“善人”不太放心。他总认为一个人做好人好事,可能只是追求外在善的要求,不见得他内心觉悟了“人性向善”的力量。
而一个人真诚而主动的行善,则代表着“行仁”的开始。一个人真诚向善,才会自发地要求自己去做该做的事情。
由此看来,为善和行仁之间还是有差距的,虽然外在的行为一样,但内心的动机却有差别。
“为善”可能还会考虑到自己的利益和私心,“行仁”则只会考虑到自己该不该做,不管外面条件如何变化,只要“仁”之所在,就是自己的坚持所在。所谓“当仁不让”,所谓“杀身成仁”。
其实孔子一以贯之的就是仁。忠恕之道只是孔子立身处世的原则,是人际关系的原则,孔子的知行合一,孔子的生死观,乃至天命观,都可以归结为“仁”字。所以,杀身成仁,所以蹈仁而死。
但孔子的伟大在于他绝不宣扬仁。这仍然要归结到孔子对仁的理解,没有真诚的觉解,没有内在的行仁之念,仁就是空头支票。而“苟欲仁,则斯仁至矣!”
理解了孔子以一贯之的仁,我们就会拒绝一切外在的矫饰,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向善,择善,终于至善。然后,推己及人,已立立人,己达达人。“学不厌”之后,还要“诲不倦”,为万世开太平。
天命是梁。
孔子敬畏天命,那么,什么是孔子所说的天命?
孔子所说的天命中包含着使命和责任,这个使命就是从向善到择善到至善,让自己的人格趋向完美,以个人的力量改变社会。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周游列国,奔走呼号,希望天下走向正途。其实他并不反感道家,甚至对那种生活无限向往。
但他生逢乱世,百姓颠沛流离,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使得他“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理想无法实现,还要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逃避不是办法,正因为社会不公,更需要知识分子匡扶正义,儒家的智慧并不在于解脱,而在于执著。这种入世的情怀,才可能造福社会。
儒家认为,生命会传承,历史会发展,社会会演进。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做不到的事,下一代未必做不到。
人的生命有它的限制,有它可怜的一面,但是人的生命,也有一种升华的伟大情操的一面,可以突破时间、空间的限制,与不同时代的人不同地方的人,遥相呼应,产生共鸣。
毕淑敏在北大演讲的时候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但我们必须给生命赋予一个意义。然后让这个生命的意义蓬勃豁达、不断升华、充分燃烧。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儒学之精髓,也是孔子之人生。
西方人说,上帝不是一个真实,但他是一个价值。那么,作为丧家犬的孔子,则不仅是一个真实,更是一个价值,一个我们安身立命的所在。
定格孔子,凝视孔子,返诸内心,一种精神的家园将不再荒芜,一种悲壮的使命感应运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