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就是常年坚持喝热茶。稍微放一点白砂糖,一小撮碧螺春,还冒着热气的那种。因此我经常会看到外公左手端着杯子,右手拧着杯盖,然后用嘴对着杯子里头吹气的模样,还很有节奏地将头左右轻摇,热气一阵一阵地往上腾起。看得出来,外公非常享受喝茶的过程。
据外婆说,家里面有三样东西从未断过。一是茶叶、二是旱烟,三是米酒。按照他自己说法是:“饭可以不吃,但是这三样东西坚决不能少,若是连这三样东西都没胃口了,那就说明离土的日子近了。”我印象中外公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大概几年前做了胆结石的手术,但是手术很成功,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他前年已经90岁高龄了,我半开玩笑半鼓励他说:“先定个小目标,来个100岁大寿,到时候我让我儿子翻跟斗给您表演”外公听后乐呵呵的。
外婆早些年要他戒烟(听医生说戒烟对身体有好处),但是这个“倔强”的老头从来不听,为此外婆也是伤透了脑筋。外婆常打趣说,好在他经常喝茶,一个坏习惯和一个好习惯,刚好抵消了。外公喜欢喝茶,却从来不买茶叶,若是有人给他带一些名贵的茶叶,他也只是收藏起来,等来了客人再拿出来泡。他爱喝自己的碧螺春,而且这些茶叶从摘茶叶、炒茶、烘茶叶、晒茶叶都是他自己一手操办。有时也会叫上个把小助手,帮他一起完成。我和外公之间的那份亲近,可能就源于给他当助理。外公很喜欢我,我也很乐意跟着外公去做事,感觉跟这个老头在一起很快乐,他总是那样和蔼可亲,那样乐观开朗。因此其他人比较反对的事情,比如上山砍柴、放牛等,我却愿意支持他,帮他一起完成。因为我懂他,如果让一个热衷于农事的老爷子整天无所事事地坐在板凳上面眯着眼睛,或是望着天空,他肯定会憋出病来的。现在想来我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做对了,尊重老人心中所想,并帮着他去完成,或许也是一种孝。
跟外公一起上山下水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他会把自己的经历一件一件地说给我听。他在讲述的时候,我也会提出一些疑问,这样他说得更认真,我听得就更入神了。外婆说那些都是老黄历,都听出茧子了。可我并不觉得,感觉哪怕是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场合,不同年龄阶段,总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他除了说自己之外,也会说我妈妈那一辈的事情,大致内容会是一些艰苦岁月。谁因为不孝最后被家族唾弃;哪个因为不守诚信最后身败名裂;某人因为从小能吃苦最后如何辉煌腾达等。我想,我多少会受到外公思想的影响,一直觉得这个老头虽没有进过学堂,但他却满肚子学问,因此对他十分钦佩。
在我的印象当中,就有一次跟外公采茶的经历。我早早地跟着外公一起进长冲(地名)。大概在谷雨前后,茶叶长得正好。那天发现他走的路线和我们平时放牛走的路线有所不同,我们这一次居然是沿着小溪流往上走。外公边走就边跟我讲故事,估计走了近40分钟的样子,他步子就慢了下来,说要停下歇会。于是将旱烟袋子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我仔细凑近一看,居然是一个因为摩擦次数太多而掉色的袋子,上面赫然还写着一个“盐”字,我知道肯定是外婆把盐倒进盐罐后外公又悄悄地从地上捡起来洗干净后保留下来的。外公不慌不忙地打开,在袋子全部舒展的同时,我注意到上面压着一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小方块纸张,外公见我一脸疑惑,笑眯眯地说是大舅舅从单位带回来的报纸。刚开始是站着的,一会后干脆坐在一个大石块上面,旱烟袋子放上双膝之间。那个小纸片放在左手心里,右手从盐袋子里面抓一小撮烟叶放在小纸片上,用食指轻轻地拨弄着,小心翼翼地调到正中间的位置。然后左手的拇指往上一按,双手一起将旱烟卷了几圈,等到只剩下一个小三角的时候,用舌头将其舔湿,黏在滚筒上。卷好喇叭筒,只需要将喇叭的底部朝着反方向轻轻地按进内侧即可,等一切就绪后,外公便开始点烟。
当时因为风大,火柴好像也回潮了,外公用了好几根火柴都未点着,于是喊我过去帮忙。我双手接过外公的火柴盒,然后用另外一只手的拇指轻轻推动火柴盒的内盒子,露出一半后,从中选择了一根沾“磷”多一些的棍子,轻轻一划,结果神奇地点燃了,外公喜出望外。我立马用双手捂着火苗,凑近外公的旱烟喇叭筒,外公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气,烟头开始燃烧起来,火星子一闪一闪。接着外公把烟嘴拿开,缓缓地将烟雾吐出来,一时间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大概几分钟后,外公将那管烟抽完了,他走的时候还不忘将烟头踩在地上,让火星子彻底熄灭才继续上路。外公似乎抽完烟后干劲更足了,他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是脚底生了风,可别忘了他当年可是快80的老爷子。
很快,我们就到了采茶坡。只见外公又从另外一个口袋拿出一个折得很紧的蛇皮袋,轻轻一抖就打开了。外公告诉我说,茶叶是需要选择的。因为茶树上面的叶子很多,而我看外公摘取的那些叶子多半是叶尖,而且颜色多以鹅黄色为主。我问外公,那怎判断嫩芽呢?外公说,你可以摘一片嫩叶子放在嘴里嚼一嚼,轻易嚼碎的,而且没有太苦的就行,那些变成深绿色的就不要了。我又好奇问,为什么今天要沿着小溪边走呢,而不像采蕨那样往大山里去。外公边摘就边解释说:“‘你是不是看到这一带的茶叶树有很多呀”,我说:“对的”。外公继续说到,因为茶叶的生长其实是喜阴的,而溪水边的水汽很重,自然雾也浓,如此一来阳光就很难照进谷底,尤其是这种背阳的坡。我点点头,觉得他似乎什么都知道,而且采茶叶的速度超级快,没多久我们就把蛇皮袋子装满了。
回到家后,我见外公把茶叶先倒在一个大盆子里面摊开。然后把那口专门烧洗澡水的锅子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灶里面的火控制得恰当好处,这样他才把茶叶一捧一捧地放进锅子里面,将锅铲顺着边沿下去,然后轻微地抖动,等到将这些茶叶被炒蔫后,又铲出来装进盆子凉着,茶叶没那么热的时候,开始用手揉搓,直到嫩叶子卷起来才停下。冷却后再次倒进锅子里面炒,这样重复两三次便倒入一个米筛子里面,米筛相比灰筛,他的孔会更细,尽管茶叶卷起来后很细小,但是还不足已掉出来。我立马跑到外面去看了下天气,说来也怪,上午还是灰蒙蒙的,下午居然出起了太阳。我连忙端着米筛去外面晒,外公把我喊住,说晒茶叶还要等明天才行。
我觉得很奇怪,您采茶叶的时候不是说要晒干才行吗?那为什么不利用下午的太阳把水分晒干呢?外公摇摇头说,还有一道至关重要的工序---“烘茶叶”。要是外面没有太阳,理所当然要烘,但是现在外面的太阳还很高呢?
外公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上回大姨给我们拿的碧螺春不?”
我说有点印象。
那你还记得,你喝了之后是什么感觉么?
我因为很少喝茶,也不懂茶,但是那次我觉得味道很怪,喝了一口就把茶倒了。
外公说,那股味道其实你见过的。你晒被子之后第一天晚上睡觉时是什么感觉?除了很暖和,是不是还有一种太阳的味道。
我连忙点头,就是那个味道。
但是如果茶叶里面有这种味道会特别怪。上次大姨就是缺少了这一道工序,而是直接放在太阳下面晒干得。
就这样,茶叶在灶台上面用木柴的灰烬烘烤着,直到第二天才端在太阳下面曝晒。
茶叶从山上到家里,它的颜色经历了鹅黄色、浅绿色,最后成为褐色。当外公抓一小撮新茶叶放进杯中,然后用开水轻轻浇灌,茶叶也自然地舒展开来后,再次由褐色变成乌绿色,伴随着阵阵清香。后来,我看了一个有关茶道的节目,那里面搞得可复杂了。先得选择茶具,然后煮茶,过滤,再泡,闻香,最后才是品茶。外公喝茶就没那么多讲究,我看他呀,常年四季用一个杯子,只是每次喝完茶后会将杯子冲洗干净,要是那个杯子还能正常服役,他是绝对不会换新的。茶叶也是如此。我看他将茶叶放入杯中,随即倒入开水,合上杯盖,等上个十来分钟再掀开,要是怕烫还吹几下,否则就直接大口喝进嘴里。他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重复了几十年了,我想如果要他像电视节目里面那样装出个文化人来,他大概是不太愿意的,他肯定会觉得特别拘束,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喝茶了吧。
外公一生是与茶结缘了。就像那只杯子,一生朴素,实在;也像那撮茶叶,精致,天然;更像那抹茶香,清新,浓郁,又不失本色。
(亲爱的读者,如果您喜欢记得支持我,关注或点赞是我前进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