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第一次见到严肃,是在教室里。
他个是转校生。长得很好看,星眉剑目,像动画片里走出来的少年。女孩子看男孩子,外表是第一印象。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天天见过的男孩子很浮躁。一到教室和女生打得火热,要么眉来眼去暗送秋波,要么请客吃饭交换手机号码。他却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着书,不受其他的人打扰。这让天天意外。
天天第一次和他说话,是一个星期后。她的笔掉在他的桌下,他弯下腰帮她捡起来,放回桌角。天天对着他说,谢谢。他给了她一个浅浅的笑,说,不客气。又低着头看书。
他的眼睛很漂亮很清澈,却带着一种深邃的忧伤。天天没敢去问他,她不是个爱打探别人隐私的人。但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她和他有故事会上演。
天天在的班纨绔子弟很多,很多男生一天换一套衣服,一个月换一部手机。他们的身上带着玩世不恭桀骜不逊的味道。这让天天说不出口的讨厌。即使她家也很有钱。父母经营一家很大的服装厂。但她看不贯他们的作风。
后来,天天和严肃恋爱了。这让很多倾慕她的男生很恼怒。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条件优越的女孩会喜欢一个在食堂里打工的男孩子?
天天对他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的身上有着他们没有的东西。他们浮躁喧哗,你安静淳朴。像是一个洁身自好隐居深山老林的隐士。我喜欢你身上的干净。
他笑着说,我来自乡下,来自农村。我不想被商业化的城市吞没了本性。
在学校里,严肃是个安静的人。极少和人交流,有些自闭。 偶尔说话,口气温和。他喜欢站在阳台上仰望天空,天天会跑过来,陪他一起仰望。蓝蓝的天空,白色的云朵,孤零零的飞鸟。严肃说,这里的天空没乡下的干净。然后朝着天天微笑,嘴角轻轻的扬起,温暖地如同阳光聚拢在他的脸上。
学校有块茂盛的草地。天天在星期天来草地上找严肃。他的身体平铺着,目光深沉地望着天空。嘴里含着一根碧绿的草茎,偶尔会闭上眼睛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天天跟随着他,躺在他的旁边,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严肃抚摩着天天的长头发,柔软地像是蓝丝绒。天天注目着他的脸说,你的眼睛很漂亮,白天明媚,晚上忧伤。
他说,现在长大了,连仰望天空的机会都变得稀少了。我小时侯,我最喜欢每个黄昏抬头看着天空。看夕阳落满大地,看飞鸟归巢,看暮色收敛,一天在挥霍中这样过去了。
严肃真的是安静地让人可怕。天天也习惯了他的安静。她有时候看着认真看书的严肃,想起他第一天站在讲台上的自我介绍。
我叫严肃。来自一个不出名的乡下。我怀念记忆中清澈的河水,湛蓝的天空,自由的游鱼,金黄的油菜花,缤纷的蝴蝶,孤独的鸟,纯白的雪花……
没等他说完,很多男生开始鄙视的嘲笑。天天却听着格外的入神。她喜欢上了他所描述的地方。她想去看看。
她和严肃恋爱后,她对他说,有一天你一定要带我去你的家乡。
他的眼睛里放着光芒,说,好。
天天参加了学生会,严肃没去。天天问严肃,为什么不参加?他回答地很淡然,我不喜欢黑暗。天天想来也是,然后也退出了学生会。天天觉得严肃身上的干净,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污痕。而学生会的钩心斗角,天天也不喜欢。她觉得他不去是明智的选择,她也不喜欢别人笑里藏刀,暗处被人无缘无故地插上一刀。
天天在吃饭的时候问严肃,以后上了社会怎么办?
还没想好。
社会上关系复杂,争名夺利,我怕你不能有适应社会的能力。
适者生存。天天,我们去看海吧。
他们搭车乘了两个小时的路程,到达了海边。海风徐徐的吹,把刘海头发衣服吹得飘起来。海面平静地像是个听话的孩子,海鸥贴着水面飞翔。严肃让天天光着脚丫踩在银白的沙滩上行走,这样会很舒服。他帮她提着鞋子,跟随在她的身后。他说,我们的家乡靠近海边,一到夏天的暑假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去海边,每天都去。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我喜欢大海。喜欢它安静,暴躁。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严肃把自己的鞋子也脱下来,裸着脚和天天追逐,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身后是浅浅的脚印。他们停下步伐,对着辽阔的大海,对着遥远雾气升腾的地方,拼命地呐喊。
累了,找了块很大的石头坐下来。天天说,这是我第一次看海。到了这里,心情好平静,很轻松,远离了城市的喧嚣。
他放眼望着远方,雾气飘渺,白雾茫茫。他说,快涨潮了。
海面变得不平静。海水汹涌地拍打着海面。涨起几米高的海浪溅起泡沫样的水花,海鸟放肆地鸣叫。天天笑着说,它现在是个暴躁的孩子了。
等等会安静的。
阳光照过头顶,射下辛辣的光芒。严肃用洁白的袖子帮天天擦拭额角的汗珠。风撩乱了他们的头发。他站起来,俯视着她的脸说,我去买水和买吃的,你坐在这,哪里都不要去。在这等我。我马上来。
等严肃回来,天天不在了。厚重的石头上放着她的鞋子。严肃把水和面放在岩石上,奔跑叫喊。他走了很远的一道路,脚不小心扭伤了。他焦急地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较远较浅的沙滩上见到了天天。此时已经退潮了。他上去紧紧地抱着天天,心急如焚地说,我要是找不到你,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天天也抱着他的腰,撒娇地说,我不是在么。我在寻找贝壳,你陪我一起找,好不好?
严肃温和地说,先回去喝水吃面,别饿着了。等下我在陪你找。
天天挽着严肃的胳膊回到了那块岩石上,他将泡面放到她的手上,说,已经烂掉了,将就下吃了。她点点头,说,好。然后他们有说有笑地吃东西。海风清爽地吹着他们的脸,青春且朝气。
阳光照在天天的脸上,严肃拧开矿泉水瓶盖倒一点在随身带的面纸上,擦天天的脸。擦完后,把水递给天天,温和地说,天热,补充点水,我们晚上点回去。
天天深情地望着他的脸,双手交叉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地吻着他的嘴唇。她想起了天长地久的爱情。她觉得和他在一起没有波澜。
下午严肃和天天把鞋子脱掉了,裸露着漂亮的脚走在软绵绵的沙子上。海水沾湿了他和她的脚,他和她迎风追逐。海鸟在远处高声地叫,响彻在云朵之上。疯够了,严肃拉着天天的手,抬头看起了一蔚如洗的蓝天。严肃对天天说,这里的天空和这里的海一样的辽阔。天天,我一直都很想在海边安个家。哪怕是个小小的木屋,听到海浪的撞击声,听到海鸟扑打翅膀声,听着海风猎猎的吹,我的心恬静如水,满心欢喜。我是不是很没远大志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大学毕业后,等工作稳定了。我要嫁给你。我们女孩子嫁人,其实就是嫁给一种生活理念,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态度。我完全能融入到你的世界里。
严肃紧紧地抱住了天天,她乖巧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倾听着他心脏有力的脉搏声。她体会到他骨子里扎根的淡定。她说,你不快乐。
他说,我从小生活在灰色世界里。长久地压抑。我们家很有钱,但我们家却支离破碎。父母都有外遇,他们给我很多很多的钱。我决定不用他们的钱,我要打工养活自己。我也没跟他们搬到了城里,我一如既往的住在乡下。
你会和我结婚吗?天天认真地问他。
会的。我们毕业那天,我们从这出发去旅游。我有好多地方带你去游山玩水。然后我们一起找工作,过个一两年我们就结婚。
下次放假带我回乡下。我想去看看。
恩。我们晚上留下来看星星。
整个下午都在沙滩上寻找贝壳。挖到了很多。天天拿在手上,把玩着这些摸在手里如同荔枝皮粗糙的小玩样。白色的,彩色的,黑色的。她把这些贝壳放在岩石上,整齐地排列着。海风从他们的身体里穿梭过去。然后他对她说,贝壳里藏着古老的记忆。心平气和的时候耳朵能听得到。
晚上的风吹在身体上起了一层微小的颗粒,他脱下轻薄的外套罩在她的肩膀上。他和她起先坐在沙子上,过了一会,平躺在上面,抬头见到浪漫的星空。星星点缀着如墨的幕布,星光和月光汇合地斜斜地铺满在身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他始终握着她的手,手心手背都湿了。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这里的星星很漂亮。她第一次感觉到这里的天空比城市里的纯洁。
现在的人们被商业化剥夺了太多的信仰,仰望天空的时间都少得可怜,更别说晚上和心爱的人看星星了。我不想沦落成他们的模样。我要坚守着我的信仰,喜欢天空,喜欢星星,看到它们,我就会觉得生活安宁而平静。
那个晚上,他们看星星看到了凌晨,很晚才睡觉。他和她蜷缩在岩石的一角,她睡在他的胸口。他抱着她,热量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失不掉。他一直看着她,守护着她。整夜不敢合上眼。累了,捏着手腕的肉,指甲掐在肉里,表皮上是深深的痕迹。他不敢翻身,虽然骨节很酸很疼,但他不想吵醒她。她睡得很安详,像是个熟睡的婴儿。嘴角微微地发出磨牙的声音。黎明到来,她说了些模糊的梦呓。
早上,太阳从海上升起。她醒了,他正看着她。他说,我背你去站点。
回到学校,他得了感冒。上课的时候,一直打喷嚏一直抽面纸擦鼻涕,垃圾桶里放满了纸。她心疼地打电话向妈妈打听治疗感冒的方法。她跑到舍管的阿姨那煮姜茶,炖梨子。做好了,跑到男生的公寓前,打电话下来让他来拿。她看着他苍白的脸,送走他之后,转过身眼泪哗啦地砸进嘴里。她没让他看见。她哭了。为一个男孩哭了。
严肃仍旧在学校的食堂里做服务生。他做得很好,很多女孩子都认识她。偶尔有些大胆的女生向他要号码,他笑容灿烂,不给她们一点希望的余地。他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然后听到她们的长吁短叹。天天偶尔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他的跟前,他会告诉她们,是她。他很甜蜜地帮天天拿起包,走到阴凉的角落,坐下来,一起吃饭。
有时候,天天为了等他吃饭,胃痛发作,她坐在很远的角落里按着胃部,看着他收拾餐具,不想让他担心。等好了些,在招手叫他过来。他坐在她的对面,说,以后不要等了,这样很容易胃不舒服。
她飞扬的嘴角,笑了。她说,我知道了,一定注意。
清晨在教室里,天天还没到教室。严肃把饭团和牛奶放在她的桌子上。这是他每天该做的事。回到座位从抽屉里拿起书看书。他看的书很多。文学的,艺术的,文艺的,天文的,科教的,他都看。
天天走到他的跟前,他还没发觉。她敲了下他的肩膀,说,明天周末,我妹妹要来看我。你陪我一起带她逛街。
他把书合上,眼睛里放着温柔的光芒,说,好的。趁热把饭团吃了,别又胃痛发作了。天天回到座位上,开始吃东西。他起身坐到她的旁边,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她朝着他笑笑,说,最近谢谢你每天给我带饭,还监督我吃,现在胃好多了。他安静地看着她吃光。
因为一些原因,天天没等严肃一起去接甜甜。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十一点到南校门口来等我们。他提前五分钟到达了校门口,他上去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肩膀,说,天天,我来了。你妹妹还没来吗?
你搞错对象了。她去买水了。
他吐了下舌头,表情尴尬地不想开口说话。她和天天长得一模一样。她穿着紧身的牛仔裤,蓝色圆领线衣,戴着两个钻石耳钉。肩上背着和天天同一款的包。
天天从便利店里探出头来,手上拿着三瓶矿泉水。她把水给了甜甜,指了下一言不发的严肃,说,这是我的男朋友严肃。跑上去挽起严肃的胳膊,对严肃说,这是我的孪生妹妹甜甜。甜甜喝了口水,笑得如飞扬的扬花,声音充满着磁性。她说,该才他把我当成姐姐了,很高兴你认识你。然后甜甜伸出了手。他握了几下,松开。手心湿湿的。
他把她们认错一点也不奇怪。
天天和甜甜是一对孪生姐妹。
她们两个常人很难区分开来,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包括她们的父母。她们穿着同样大小同样颜色的衣服,走在马路上,无数的路人会朝着她们投来诧异的目光。因为她们长得太相象了。简直一模一样。再怎么仔细看,也找不到她们的区别。
正因为这样,从小到大,很多人都会叫错她们的名字。常把姐姐叫甜甜,把妹妹叫天天。其实颠倒过来了,姐姐叫天天,妹妹叫甜甜。
她们的父母小时候为了将她们容易辨别,就给姐姐留了长发,妹妹留了短发。后来妹妹不乐意了,姐姐留短发,妹妹留长发。这让父母在众人面前叫错她们的名字很尴尬。她们长大了,辨别她们更难了,父母常在她们的周围转几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想惹笑话。看到她们两个在一起,就喊,姐姐出来,然后知道另一个原地不动地就是妹妹。
她们从小上就上一个班,这一上就是十九年。穿着同样的衣服出没在同一个场所,形影不离。上个厕所也会一起去。更可怕的是,她们的成绩同样的优异,姐姐第一的话妹妹第二,妹妹第一的话姐姐第二。老师有时在讲台上表扬她们,指着姐姐叫甜甜,指着妹妹叫天天。即使这样,下面的同学也看不出端倪。她们回到座位上朝着对方笑,笑他们又把她们搞错了,且他们看不出来。
在一家馆子里吃饭。这是她和严肃去的最多的一家饭馆。里面的摆设是田园风格,每一个包间用竹子编制成的席子分隔开。天天和妹妹坐在一排,幸好今天穿得是不同颜色的衣服,否则根本就不能分辨。
因为中午的客流比较多,馆子里忙不过来。他从外面拿来三个茶杯,拿来一壶泡好的茉莉花茶,给她们倒水。甜甜对严肃说,是不是现在很郁闷,我们两个会长得如此的相似。
他没有开口说话。又一次站起来,出了包间。他让老板娘稍微快点上饭上菜。他回到里面,天天和甜甜正在聊天。声音不是很大。他坐下来安静的听着姐妹的讲话。不发表任何意见。
姐,先带我参观你们的学校,在陪我一起去游玩。
走在学校里,香樟的叶片纷纷扬扬的掉落。走在树下,叶片之间摩擦着沙沙的声响。不时从浓密的树从里钻出一只飞入云霄的鸟,掉下几片枯黄的叶片,叫声苍寂而凄凉。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地上映出摇晃的剪影和光斑。
他帮她们拿着还没喝完的矿泉水,跟在她们的后面。他的表情很平和,没有一点波澜。像是一条安澜流动的河。她们走过操场,图书馆,教学楼,体育馆。人们向她们投来无数惊讶的目光。走到几个认识的同学,和她们打招呼。打完招呼,带着诧异的神色走开。偶尔有跟在身后的人议论,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姐姐和妹妹哪个更漂亮?他安静地像是嘴唇被钉子钉牢了,发不出声音。偶尔天天回过头看他,头发被风吹起。他用浅淡的微笑回敬。
找了片树阴坐下来,椅子太小只能坐两个人。他把水放回姐妹的手上,说,我在附近,走得时候叫我。他走到一棵巨大的树下,坐下来,把头靠在粗糙的树皮上。阳光照在他的头顶,并不强烈。抬起头,看见高空中的飞鸟,撒下孤独的轨迹。
甜甜把脸凑到天天的耳边前,说,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有些与众不同。
他有着别人没有的安静,充满着平和的气息。在他身上,看不到桀骜,浮躁,玩世不恭。靠在他的肩膀上,很平静。他喜欢天空,喜欢大海,喜欢看星星,真得很不一样。我第一天见到他就爱上他了。
姐,你很爱他。甜甜移动着视线,定在他的身上。风吹着他的刘海,衣服晃动着像是深海里游动的鱼。微微的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着问题。
你和他在一起,你也会不由自主的爱他。
一个小时过后,天天跑过去,把他叫起。他拍了下身上的落叶和尘土,整理了一下头发,说,我来帮你们拿包。
在学校门口的站台上,等到了车。一群人蜂拥的挤,他和她们最后三个上。有人下车了,他把座位先给甜甜,在给天天,最后一个是自己的。有老人来,天天想要让座,他把天天按住,把老人扶上座位。他拉着扶手,看着窗外退却的人和物,不动声响。
女孩子天生就是逛街的超人。甜甜一会钻进专卖店,一会跑去大卖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他说,给我。
过马路的时候,他让她们靠在他的右手慢慢的走动,他走在最前面。眼睛四处张望着汽车行驶的方向,像是个开路的先锋。
一直走着重复的路,流动无数陌生的面孔。商业化最浓重的步行街。两边高楼大厦。阳光照不到路上。阴森的走道。涌来寒意的风。
天天提议说,去黄山湖公园玩。
公园里到处是参天的树,笔直地刺入苍穹。有条辽阔的湖。湖里有人在划竹筏。湖边是个黄沙滩。沙子金黄色的,有小孩在父母的带领下跑到了浅水弯。天天把鞋子脱下来,扔到严肃的手里,说,湖边的沙滩和海边比,不属于同一种风情。
接着他们三个去爬山。山里树木郁葱,本来就不火辣的日光被遮天蔽日的树叶挡住了。天天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涌来的风像是能穿透万物,她的身体寒颤了几下。鸟儿在树上窜来窜去,落叶飞悬地打转。山路阴森森的向上蜿蜒,像是一条蜷曲的蛇。
爬到了山顶,俯视着这座富饶的城市。城市喧嚣的声音已经离这很远了。一群鸟掠过天空,淹没了翅膀震动的低音。天天对甜甜说,站在这里,整个人的身心就恬静了。像不像这个男人?
甜甜说,姐,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有个共同的梦。我们从小就生在城市里,从没离开过城市一步,那时候许愿想去乡下看雪。十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如愿以偿。
我会跟他回去看看的。
姐,别放他走,做你的男人吧。祝你们幸福。
从超市拿回东西,把甜甜送上了车。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深秋的晚上很冷,纸醉金迷的路段挡不住人们的热情。严肃把天天的手按在自己的裤袋里,行走在漆黑的夜里。
来往的车。蜂拥的人。被拉长的夜里反射着寥寥的天光。天空没几颗星星。一轮月亮也被乌云遮掩了一半。暗淡无光。从地下酒吧里传来喧闹的DJ的吼声和人们疯狂的尖叫还有舞池里嘈杂的声音。天天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消失在夜幕里。她对严肃说,他们是寂寞的。永远填充不满的寂寞。他们很可怜。
天天,每次看完天空看过大海,我的寂寞更多了。我想快乐,可是我做不到。我继续仰望天空,继续观望大海,我寄托它们能把我的寂寞带走。可是身体里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地被抽走呢?我常常在想,我们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想不透彻。
不要多想了。
天天,不瞒你说,我有忧郁症。以前很严重。半夜常常失眠,醒了就再也睡不着。还会出现幻觉幻听。现在和你在一起好多了。我们会不会一直在一起?
会的,永远在一起。
永远是时间的尽头幸福的坟墓。天天,你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和我在一起。天天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矫情地说。
是一部分。还有另外三部分。第一,找份安定的工作,不想竞争任何升职的机会。第二,用他们给我的钱去海边造一个家。第三,带心爱的你去流浪踏遍大好河山。
元旦放假,带我回乡下。
平安夜那天,天天和严肃一起吃饭。饭后他们去了学校的大礼堂看演出。舞台的中间穿插着一个互动节目,就是给心爱的人唱歌。主持人刚说出这句话,很多人冲锋的上去了。严肃也站在上面。他被安排成第一个。他唱的是《画心》。一个女生的歌。本来说好每个人只有三十秒的时间。他唱了整首歌。花掉整整三分种。
天天在座位上哭泣。她用手捂着嘴,肩膀耸拉着轻微的抖动,怕走下来的严肃看到她挂在脸上的泪花。严肃从雷鸣中的鼓掌中像是个英国的绅士慢慢地走下来,走到她的身边,一把将她从座位上拉出了礼堂。
无形的风凛冽的吹来,像把刀刮在皮肤上,生疼。月光映射到天天的脸上,是动人的梨花带雨。香樟树秃落成张牙舞爪的枝干扎向空旷的天空。枯叶踩在脚下是支离破碎的碎片。他抱着她,把她的脑袋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温暖而潮湿的眼泪渗透进大衣。他能感觉到肩头产生的凉意。他松开她,替她把围巾绕脖子系得紧些。抓起她冰冷的冻得通红的手,放到嘴边哈气。然后严肃把天天的手放到羽绒服的口袋里。眼睛里也迸出了雪亮的泪光。
明年,后年,甚至更长的将来,在圣诞节这一天,你都记得要为我唱歌,好不好?天天低声地问他。
严肃犹豫了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新的手套,套在她的每个指甲上,悠然地说,我骑车载你去转转。
严肃从公寓的车棚里骑了一辆车,这是他买的九成新的山地车。尾座是请修车的师傅新装上的。他骑车的技术很稳当,天天坐在上面一点也感觉不到摇晃。也可能是路太平整的缘故。她从后面抱着他的腰,把头依偎在他的背上。四面八方的风涌来,风驰电掣的轿车漂过,她都没在意。她的内心很平静,像是一条平缓的河,激不起一点波澜。她把眼睛闭上,想象着永远就在眼前。如他说的,永远是时间的尽头幸福的坟墓。
自行车从学校骑到了市区,在从市区骑回了学校。她时而在车上呐喊,像是头兴奋的小鹿。时而抬头看着浓密的乌云压在天空,说,要下雪了吗?他用一只手骑车,另一只手按着她的手,让她抱着他更紧。偶尔也会用另一只手摸着她的脸。
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地像是精灵舞动,掉在他们的头上,肩膀上,衣服上,融化成小水滴。她想起了她一直钟爱的一部电影《甜蜜蜜》。黎明和张曼玉骑车走在雪里的场景。和他们很像。
她说,骑得再慢点。那一瞬间,她希望是永远。天天心里想,现实是电影的灵感。只有经过挖掘和加工,才能创造美感。
这里的雪太小了,我想带你去看更大的雪。哈尔滨的雪是最干净最漂亮的。我们乡下的雪也比这里的好。
从校门里进来,他一只手推车,另一只手牵着天天的手。雪花是寒冷的,心情是温暖的。她突然冲上去,吻着他的嘴唇。雪花从他们的身边不停息地落。他说,我明天去预定车票,放假我带你回家。
她像是个听话的孩子,没有思考,速度地点头,说,好。
严肃把天天送到公寓的门口,说,你进去吧。
天天帮他弄掉头发上的雪花,朝着他挥手告别,说,时间不早了。
他骑车走在黑夜中。她飞快地跑回宿舍,趴在窗前,看着他穿过晕黄的灯下。她的眼泪默默地横亘了眼眶。她心海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听到,我爱你到永远。她坚信他和她心心相惜,能感应得到。
坐在回乡下的汽车上,颠簸了半天才到达。她在车上睡着了,现在下车头有点模糊。他在前面带路,走在低洼的路上。他说,还有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我的家。
他叫了辆三轮电动车,说了下地址。他把轻便的行李袋放在车上,两个人靠着取暖。车子发出难听粗糙的噪音,车子晃动着像是在荡秋千。两边的树光秃秃地见不到一片叶子。
严肃住的地方是由三间平房构成的。这种在城市里消声灭迹的房子。天天已经很多个年头没见过了。旁边是条狭窄的河,河里的水很浑浊。河边有两棵粗壮的梧桐。枝干也被冬天裁剪地没有边幅。
严肃打工陈旧的门,说,这就是我的家。
进了门,冲来一股潮湿的水气。屋子摆放得整洁。里屋安置着一个父母结婚前买的沙发。家具也很简单。他的床很干净,被子折叠地方方正正。摸上去,有些冷,有些潮。还有一层灰尘。他不好意思地说,晚上可能要将就用这些在在这里过夜。
她走出房间,站在门外的空地上。四周都是土地。种上了庄稼。有路过的村人经过,朝着他们憨厚的笑。他们的额头是深深的皱纹,一圈一圈的扩散开去,成波动的涟漪。她看到他们拿着农具的手,长满了厚厚的老茧。这是岁月蹉跎的记忆。她想起了贝壳身上的纹理。也是如此。
他走过来,亲切地说,这里的人很友善,不会像城市里的奔波的人。即使邻里也会产生矛盾。但不可避免的。这是人类社会和历史形成所必须经历的过程。你会和我一样爱上这里的。
天天没说话,进屋拿出相机,拍田野,拍天空,拍农民,拍房子。她了解严肃为什么执着的留在这了。这里流动的气息适合人们的生活。人友善的一面表现地更突出更难为可贵。不会像城市能轻易地被同化成商业化的牺牲品和工具。
他先上床将被窝捂暖,再把温暖的地方让给她睡。他睡在她的旁边,和她窝在同一条被子里。她要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脖子。他和她在被子里说着悄悄话,兴致高了,轻咬着对方的耳朵。除此之外,他没有乱来什么。他是个安分的人。她和他是同样的人。
第二天醒来,胳膊酸楚地抬不起。他从她的头下抽出,起床给她烧开水准备煮面。他不能让她冻着,也不能让她饿着。她是他心爱的女人。
他透过窗户是白皑皑的世界。银装素裹。天空依旧下着鹅毛大雪。地面堆积着一层。村里调皮的小男孩三五个打雪仗。小女孩推雪人。他们小小的手小小的脸被冻得通红。笑声格外的清脆,如丝竹。
她醒过来,他给她端来水,说,外面很冷,躺在被子里暖和。他亲自给她把毛巾弄干。擦好脸,让她的手泡在温水里。然后将她的手按在被子里。他拿着碗,喂给她吃。她笑着说,什么时候成了这么矜贵的小女孩,比在家还要得宠?
外面下着大雪,今天不能带你去看海了。
天天的眼睛放出了光芒,说,你陪我等下去拍雪景。
九点起床,严肃把天天包装的严严实实。验收合作了,才带她出去。他把唯一的一双雨鞋给她穿,自己跑着跑鞋。他给她撑伞。飞扬的雪降落在伞上。他的鞋子被融化的雪弄湿了,脚麻木尖锐的疼痛。
她给小孩子拍照,给自己拍照,给严肃拍照,给他和她拍合影。她想记录生命中所有关的记忆。
她在吃饭的时候,倔强中带着命令的口气,说,明天不管下不下雪,都要带我去看海。下雪的大海,我没见过。
他叫了一辆三轮车,给车夫比平常多几倍的价钱。他和她坐在车厢里,寒风侵犯着他们的身体,冒出刺骨的疼痛。他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她在发抖。他问她,很冷吗?她摇摇头,坚强地说,不冷。
他坚决地让她坐在车厢里看海。他不准她下地面。她给大海拍照,因为角度的局限,她拍得有些不满意。她趁他稍不防备,跑到了海浪拍打的沙滩。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她的脚被冰冷的海水浸泡,她用双手挖着岩石,她捡到了一枚雪白色的贝壳。
他强制地把她拉走,她挣扎出他的手,按了几下快门,拍下微微动怒的严肃。他重新抓住她,把她拉到了车里。她在车上请求和他站在一起拍些照片。他告诉她,拍好了马上回家。
坐在回去的车上,严肃把天天的鞋子脱掉,抚摩着她冰冻发红的脚。他用羽绒服把天天的冻伤的脚干燥了一次,然后拉开拉链,把她的脚裹在胸口。她想反抗,可是由不得她。他稍微皱了下眉头,抱着她的脚上路。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一路伴随。
他没有帮她擦,眼泪像花凋落。
严肃对着雪地楞楞地发呆,吹在脸上的是空荡荡地冷风。
她变形掉的脸,她将相机举起,按了快门。咔嚓一声,记录着他和她靠在一起的脸。他空洞的眼神,她僵硬的面容,连接在一起,没有旋律响起。
他把她坐回床上,一声不吭地转身倒出热水瓶里的热水。他给她洗脚。盆子里蒸腾出热气,她的脚像是被融化的雪,温暖冲进心脏,暖暖的。过了酗酒,他帮她擦干。为她盖好被子。
他再次想要走开。她从床上蹦出来,光着脚站立在地面,抱着他的腰,手里握着那枚捡来的贝壳,带着哭腔说,不要生我的气。求求你陪我说句话。
他把溃散的目光聚拢,吻着她冻僵的手,说,回床上休息。
天天把严肃也拉到了床上,脱掉了他身上的衣服,她和他蜷曲着像是两头刺猬缩在一起。口里吐着大口大口的热气。她把衣服解开,将他的手放在她丰满的胸部。她说,我是你的人了。
手机响起。是甜甜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大声地嚷着,姐,我到你学校了,快来接我。
天天从被子里探出头,说,我在乡下。
估计另一头是气炸的表情。姐,好地方都不带我去,郁闷。然后切断了电话。
天天朝严肃笑笑,说,小时候我们就想远离自己的家,远离城市。从小就被关在家里练习钢琴,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上面。一练就是十年。每当看到电视里的乡下,我们格外的向往。蔚蓝如洗的天空,一望无垠的田野,清澈见底的河水,缤纷绚舞的花草。常常出现在梦中。我和她离家出走过一次,到了车站就畏惧了。还是乖乖地拎着行李回到家。继续练习。我和甜甜的童年,灰色的,沉痛的,束缚的,压抑的,河床将我们淹没。
我一直存在着避世的心理。我常梦到,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山下,有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溪,溪边有棵很大很大的梧桐盖过了树下的房子。每天清风拂来,硕大的叶片如扬花如柳絮旋转地落下。我则是一位菜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隐藏此地,生儿育女,不问世间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们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疯狂的激吻,第一次做爱。
做完之后,他和她抱在一起,寂寞如影随行。
寂寞是种心病。像是条湍急的河,急速的水将他们淹没。
时间稍纵即逝。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严肃实习被学校推荐到一家大型企业做人力资源的管理。整个系就他一个人。天天把甜甜叫来,为他庆祝。
她当着严肃的面对甜甜说,我们一年后就结婚了。
那我要做伴娘。
不可以。我怕那天会认错人。
那就把我也娶了。
天天最近一年多来常常头痛,瞬间的痛感摧残着她不得不去医院做检查。
医院下来的报告是,得了脑瘤,恶性的。
手里拿着这份生命死亡的判决书,她的气力像是流失的泥土溃散了。感觉像是韩剧里的剧情。
她不想死,不想死。
可是随时可能死。
她没回他们租在学校外面的房子,天空下起了雨。她站在雨里,头发上衣服上都是雨水。她的脚无力地一抬一下,一阵强风吹过,她倒在了雨中。
醒来躺在医院的病房里,甜甜和严肃看守着她一夜。他和甜甜一人坐一边,各自捏着天天的手。她对她们说,你们来多久了?
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要回家。
空气里夹杂着清新的泥土味道。天天站在中间,拉着他们两个人的手,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心里凉得像是座千年未融的雪山。
她握着紧紧的,生怕他们离开她。她很害怕,无比的害怕。她可能失明,呕吐,然后死去。
她问甜甜,知道永远有多远吗?
甜甜摇头,说,姐,你出什么问题了?
永远其实很短暂。一恍惚,一刹那。
回到租的房子里,传来温馨而熟悉的气息。天天的心情很低落,在洗手间用冷水冲刷着脸。胃部涌来尖锐的疼痛,把肝液都吐出来了。还带有血。她的头天悬地转的痛,脚一软瘫在地上。她把门反锁着,不让他们进来。她把头深埋在膝盖里,眼泪一点一点的冒出来。
她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甜甜哭泣的眼睛。天天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上,眼眸涨得通红。她把头低下,不看甜甜的脸。
姐,我看到你的病历卡。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说完这句话,甜甜的双腿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她已经没有开口说话的欲望了。
不要告诉他,不能让他知道。姐求你了。天天跪下来抱着甜甜,两个女孩撕心裂肺地痛哭。温暖沾湿的眼泪往脖子下面淌。甜甜抽搐着说,姐,一切会好的,你不会死的。
晚上严肃从公司回来,天天做了一桌的菜,甜甜也留下来一起吃饭。
天天说,严肃,我明天要去上海出差一个月。
他说,好,你路上小心。
不管怎样,你都要知道我爱你。
买的是早上七点半的票。严肃陪天天来的。检票,把行李放妥,挥手告别。
车子缓慢地开动,他目送着她离开。她趴在窗子上哭,眼泪砸在他的照片上。照片里的他站在海边仰望着天空呐喊。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天天翻了下包,还有一枚雪白色的贝壳。
她去了最好的医院,寻求治疗方案。先是化疗,她一头绸缎的黑发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所剩无己。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整天带着帽子。然后是吃中药。满嘴都是苦涩的中草药味。她想活下来。
可是医生的那句话,还是把天天推向了深渊,再也看不到希望的光。
痊愈的机会基本是不可能,暂时稳定住了病情,但还是会复发。
天天回到家里,把事情告诉了爸妈。她不想欺骗他们。坦白一点罪孽小一点。
她住在自己的家里,阳光充足。晚上噩梦连绵,她醒来满身都是汗。她不敢大声的哭。不想他们为她难过。她现在睡觉前都会吃几片白色的安眠药片,她怕失眠带来的不安和寂寞。
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能看到天空见到阳光,她很满足了。她自己都不知道哪天会突然的死掉。死亡是件很恐怖的事情。连同寂寞形体全部地消散。
在父母的坚持下,她做了第二次的化疗。头发全没了。一根也没有了。她睡在家里,艰难地站起,欲哭无泪。每日每夜地流眼泪,眼睛也有干涸的一天。
严肃打来电话,问,天天在那过得好不好?
她说,很好,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
切断电话,孤独像是突如其来的夜连绵。身体里空荡荡的。摆脱不了。
她无意中想起了甜甜。她想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现在唯一能帮助她的就有她挚爱的妹妹了。
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执行。
天天给甜甜打了电话,说,妹妹,回家让我看看你。
甜甜摸着天天消瘦的脸,眼睛突兀地很厉害。
姐,这行得通吗?你知道我喜欢他。可是这很容易穿帮的。
相信我,没问题的。长这么大,我们的父母都不能把我和你分辨。面容,声音,形体,习惯,性格。基本上都一样。只要你不承认,他不会看出破绽。我把我的衣服给你,他的爱好生活习性,我和他发生的事都告诉你,这样他不会怀疑你。要是有突发事件,电话联络。
姐,你不后悔这么做吗?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们要结婚了。
妹妹,答应我,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对他好,不离不弃。
甜甜靠在天天的肩膀上,搂着她的脖子。
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天天,我是甜甜。
甜甜突然的回来让严肃有些吃惊。打开门的瞬间,严肃上去一把搂着她,他矫情地说,天天,你离开的日子,我很想你。
甜甜推开他,一下没反应过来,适应不了状态。她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件蓝色的衬衫,格子的,说,给你买的,挺适合你的。
我给你做饭,天天。你坐下来好好休息。女孩子跑市场会很辛苦。
其实也没什么了。工作而已。
如果你累了,想休息了,不要逞强,我照顾你。
吃完饭,他进洗手间试了水温,端给甜甜。他洗完脸,弯下腰用毛巾帮她揉,说,出差回来很累,看你的脚都磨破了。我去忙会工作。
他在灯下开始工作。一直到十点。甜甜看完了电视,说,该休息了。他继续在笔记上写计划,等等。甜甜进了厨房给他泡了杯咖啡,冒着热气,说,那我先睡了。明天叫我起来上班。
甜甜睡在被子里,倒吸了三口气。他没发现。她为自己的精彩表演而沾沾自喜。
甜甜正在开会。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严肃说,天天,我到你公司楼下了,接你下班。
我在开会,马上就下来。
暮色渐渐灰暗。黄昏收揽夕阳光芒。甜甜从写字楼里下来,没见到人。意识到情况不秒。她疏忽了。他可能在姐姐的公司楼下。
她焦虑地打了电话,说,严肃,你站在那不要动,我来找你。
甜甜叫了辆车飞奔而去。她在车子里催促着司机开快点。
她从车上下来,钱包里没有零钱,扔了一百块就冲严肃跑去。
忘了告诉你,我换公司了。现在在妹妹的公司。
原来是这样。好久没见到你妹妹了。她过得好吗?
她出国了。我们去买菜,回家一起做饭。
天天躺在床上,视网膜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影象。她现在想得最多的是严肃。她爱的男人。她的枕头边放着他的照片,还有他和她一同挖的贝壳。她看到这些就会想起他。她现在剩下的只有它们了。
疼痛像是蚂蚁吞噬着她的肉体。手指把被子抓破,指甲掐入手腕。缓减疼痛给她带来的创伤。可还是会想他。每一分每一秒。
她想拨打他的电话,她动摇了。她不想打扰他平静而安宁的生活。他的内心世界很脆弱的。像玻璃。一碰就碎。
她想过自杀,不敢。当她站在十楼的楼台上,她看到蓝天,听到鸟叫,她不想跳下去。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
她的内心挣扎而黑暗。她的身体告诉她活着的时间不多了。最多一年,快的话半年不到。
她独自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了乡下,严肃的家。她有他给的钥匙。这是她第十次来他家。每一次她都记忆犹新。三年前第一次来,就喜欢了这块干净的土地。所以现在来,都带着崇敬。
她住在里面,打开了灯睡觉。没有他在身边,她现在很不习惯。只有依靠灯光,来弥补心里的彷徨。
她去了海边,海还是那片海。唯一改变的是现在她一个人来了。身边少了他。
她想起了去年的夏天,甜甜吵着没完没了也跟来了。上午三个人在沙滩上生火烧烤。严肃负责钓鱼,甜甜去找干燥的木材,自己烧烤。每个人吃得很香。下午三个人在浅海里捉鱼,挖贝壳。衣服湿了也不在乎。他们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张她都很喜欢。她第一次听到甜甜对她说,姐,我喜欢上你的男人。怎么办?
她闭上眼,仿佛甜甜和严肃手拉着手亲密的奔跑。主角不是他了。她的心很痛。呼吸窒息般困难。
她自言自语地说,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吧。
天天想起了一个地方。
就是去年他们三个人睡在一块大岩石的地方。
他们在下面种下了一个瓶子,写下了心愿,两年后才打开看。
她用手挖到黄色的沙子,埋着一个白色的瓶子。瓶子周围很脏。泥土黏合着瓶壁。她扣出纸条,有三个。三个人的笔迹都是端正有力。
她打开第一张,是甜甜的。我爱他,我要他。为什么我会看上姐的男人?如果不可以,我要找个最不优秀的男人嫁了。
她打开第二张,是自己的。两年后我会成为他的新娘。如果不出意外。如果出了意外,我会把他让给妹妹。
她打开第三张,是严肃的。我们轰轰烈烈的牵着彼此的手,我们风风光光的一同进棺材。
天空划过苍凉的一声鸟叫。
天天泪流满面。
她将纸条塞进瓶子里,封盖好,扔进了大海。
她发疯似地跑到了很破旧的一个小卖部,打了公用电话。她说,严肃,过得好吗?
我在出差的路上。
我爱你。说完断开了电话。
天天坐回岩石上,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内心世界的苦楚通往绝望的路口。她望着豪迈的大海,语言的力量不堪一击。她看到了很多画面。熟悉的质感编织出温暖的网。他们说,人死前会留恋过去,头脑像是放电影。大海蓝天是背景,她和严肃是主角,甜甜是配角。现在反过来,甜甜和他是主角,她是配角。
来过这十次。八次两个人来,一次三个人来,一次一个人来。
女人的心细腻地像是针黹。
回忆是冒出水面的泡,一碰到水面,是心碎的声音。
天天握着心脏的地方,她想活下来,她想支撑着活到他们约定结婚的那天。她要在暗处见证着他们的幸福。即使新娘不是我。
她在想爱上他的理由。四年的幸福白驹过隙。现在剩下地东西如同破碎的蝴蝶翅膀。
她在犹豫着,他现在是不是也被商业化同化了?
同时她在想,对于和他的见面是场刀光血影的离别。
寂寞排遣不掉。像沉淀沉积在血液里。
她记起他对她说过的话。
我看星星看天空看大海,没有别的因为,都是寂寞。
平安夜那天,严肃请了一天的假准备陪天天。他没告诉她,下午五点直接跑到她的公司楼下,打了个电话,让她下来。
他们面对面地吃着饭,窗外是鼎沸的人流。她说,我们去看电影吗?
什么片子?
不是商业大片,是部经典的电影,叫《爱情故事》。
我在家看了不亚于五次了。等下我去买票。
你知道最有名的台词是哪句吗?
爱,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从电影院出来,天空飘起了小雪。这个城市的雪很小很小。一簌簌地如柳絮洒落四方。严肃拉着甜甜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他不会知道那人不是天天。
为我唱首歌吧。你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为我唱的。
《我们都是好孩子》。我喜欢的一位歌手的一首歌。
严肃被甜甜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没有带伞,雪花晶莹地掉在他们的身上。
他开始在雪中为她唱歌。
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回到住的地方,严肃先洗澡。甜甜朝着窗口张望,看到小区门口蹲着一个女孩子。她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罩住了头。她安静地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身上覆盖了一层稀薄的雪。甜甜以为是哪家的孩子任性地离家出走躲在这,下楼想把她叫上来暖暖身子。
她看清了她的脸。是姐姐。她的头发上和脸上都是雪。气色和雪一样的苍白。甜甜抱着天天,说,姐。天天反抱着她,让她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说,不要哭了,姐来看看你们。他还好吧。
我带你上去看他。姐,我们告诉他吧。我现在充满着罪恶感,我爱他,但好象在欺骗他。
你现在是天天,我是甜甜。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好好地活下去。答应我,一定要和他结婚。天天握着甜甜的手诚恳地说。
姐,你也要好好的。
我快要死了,还能坚持半年最多了。
雪被一把巨大的伞撑过。严肃的脸上带着微微的怒气,他说,上去聊吧。
天天撇了严肃的脸,干净,稳重,成熟。她从伞下走出去,冲到了雪里。
严肃木讷地问甜甜,你妹妹怎么了?
你帮我追她回来。
他把她拦住了,她拼命地挣扎,帽子被风吹掉在地上,露出光秃秃的头。天天难过地说,放开我的手,让我走,好不好?
天天穿过了斑马线,叫了一辆车,开走了。
甜甜说,妹妹得了一场重病。她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上次说出国,是骗你的。她不想让你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你知道的,她一直很爱很爱你。
天天坐在汽车里,像是个木偶,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指甲掐入了手腕,鲜血顺着指间划下来。
她痛恨自己。
以前认为生老病死是自然的规律,但真正要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那么怕死。
她爱他,却不能给他。
她想起他每年的今天都会为自己唱歌。今天被妹妹替代。
她从车上下来,像是个亡命之徒冲进了家里,门都没关。她扑到床上,翻着枕边的照片摸着贝壳。眼泪一簌簌地滚落,从烫热变成冰冷。
她现在很痛苦。他们说,忘记一个人会好一点。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忘记的过程本身也充满着荆棘的痛苦。痛苦无所不在。
如果忘不了,会怎么样?
一宿都没合上眼一秒钟。抱着膝盖全身冻得发麻。连呼吸也是疼痛的。
外面停止了下雪。天空很阴深。没有一只寻觅食物的鸟。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模糊。她看不见东西了。黑暗铺天而来。
她摸索着路,愤怒地砸身边的东西。地上到处都是残留的碎片。她光着脚踩上去,血像迸裂的水袋被捅开了口子,汩汩地喷射。她的妈妈听到了声音,撞进了房间,抱着她,不让她做傻事。
我现在是个累赘,没有勇气活下去,让我死吧。
妈妈安抚着天天睡过去。寸步不离。
她醒过来,看到了一点寥寥的天光。她重新拿回一张照片,看清了英俊的他。
她现在最想做一件事。
在失明之前在走一遍她和他去过的地方。
甜甜继续上班,生活继续。她周末回去半天陪天天。姐妹两个抱着,眼泪无法停止的流。甜甜会讲很多关于严肃的事情。她对她没有一点保留。她和她能分享地只有那么多了。
严肃提出好多次想要看看生病的甜甜的要求,都被天天拒绝了。她说,妹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你。她怕看见你会难过。
严肃后来辞职了。公司看他具有巨大的潜力,把他外派到外地。薪水是别人的三倍还多。他听到这个消息,二话不说打了报告。公司想要挽留他,都没改变他要走的决心。
没有了工作,他是个家庭宅男。每天买饭做菜。还要翻新花样。去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有关厨技的书。他看着研究,照着上面的烧。每次下班她都能吃到他做的饭。偶尔他会在中午用暖温杯里注满了汤,带上一盒热饭,送到甜甜的公司。他知道她不爱吃冷饭。一年四季都爱吃热饭热汤热菜。
甜甜升职很快,花了接近十个月的时间爬到了一个小主管的位置。但她坚决不上夜班,钱对她而言没有概念。她只知道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安宁而舒服。不可改变。
五一休假,他带着她回到了乡下的家。住了三天,看了三次海。在海边的那块大石头下没有挖到那只瓶子。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生活就像一场魔术。随时发生变化。
离九月还一个月,天天已经失明了。她现在瘫痪在床上,不能动弹。留下一具躯壳。
死亡就是她的脚下,轻易可以丧命。
她看不见照片中的人。她能想象他的脸发生了怎么样的细微变化。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的颜色。海螺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贝壳里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头发长出了一点,但仍坚持戴一顶蓝色的帽子。这是习惯。就像以前都是约定时间出现在图书馆。
天天告诉自己,该结束了。
仰望天空观望大海的你,结束了。
背弃了约定的幸福有过的承诺,结束了。
憧憬做你的新娘,一个月后,结束了。
再煎熬一个月,见证他们的幸福,生命脆弱的弦音,结束了。
所有的都结束了,痛苦跟随着形体的灰飞烟灭结束了。
严肃和甜甜开始定酒店,试婚纱,发请贴。她没让严肃去过她的家一次,她怕他见到姐姐,会惊慌失措。但甜甜知道,她在结婚前一定会告诉他真相。一定带着他见姐姐最后一面。
她和她是天下最像的一对孪生姐妹。
衣服,形体,风格,爱好,习惯,说话,一样。连轻微的近视也是一同上岗。
他认不出她们在情理之中。
因为她们的父母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也不能分辨出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她们不说的话,鲜少有人知道。
这是结婚前的最后一天。严肃从口袋里掏出很多手帕。上面有路人写给他们的祝福。甜甜点了下,一共有一千条。她在他的怀里哭。她说,我们最后试次婚纱。
甜甜穿着白色的婚纱裙子回到了家。回家已经是晚上了。这一次她把严肃带来了。
甜甜对着镜子照了下,说,漂亮吗?
他点点头,像个诚实的孩子,不会撒谎。
她把房门锁上,她把裙子解开,露出后面的玉背。她终于按捺不住情绪,哭出声来。她跪在地面上,抱着他的脚,说,我是妹妹甜甜,我不是姐姐天天。胎记是最好的区别。
他看着她背上的胎记,脸色茫然而恐慌。天天的背上没有。
他没有愤怒。他恍然发现生病的是天天。是他搞错了对象。
他扶起她,说,带我去见她。
天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门被打开了,她虚弱地说,是甜甜带着严肃来看我吗?
严肃激动地冲上去,摸着她干瘪的手。眼泪砸在她的脸上,感觉不到。她抬起手抚摩着他的脸,从头发向下,摸到一手的水分。她说,严肃,你一定要和她结婚。
呼吸变得仓促。鼻音很浓重。死神的镰刀霍霍地响。
甜甜,让我摸下你的婚纱。
在场的几个人都在流泪,包括父母。
她最后说了句,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她闭上了眼睛,安详地去世了。
甜甜对严肃说,姐姐,走的一点没有遗憾了。
严肃和甜甜如期结了婚。一年后,他们有了心爱的孩子。
他和她每年都会带孩子去扫墓。严肃会在天天的墓前唱歌。
他们后来离开了城市,回到了乡下。他们承包了一片海。他在海边买下了一块不大的沙滩,造了一个木屋。屋子里摆放着照片。有天天的,有甜甜的,有他的,有他们合影的。还放着很多大小不一的贝壳。他们还把天天的照片贴在他们结婚照的对面。
他坐在海边,听着海浪的声音,他觉得幸福。他拥有两个女人的爱。
阳光和海风在屋子里肆意的穿行。
孩子现在会叫他爸爸了。
甜甜对他说,我爱你。
抬起头,炊烟袅袅升起。天空像是浮现天天的脸,他说,我爱你们。
三个人,一天天,一年年地过。他们在小木屋里享受着幸福。
他偶尔会想起天天。她的音容笑貌,散落天涯。他不难过。
他看着沙滩上的孩子和甜甜追逐,曾经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在他的心口上刻下尖锐的笔画。
深爱的两个女人。
天天和甜甜。
一对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