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名小学语文教师,教龄30年。十天前,我被家长投诉了。
那是2018年3月29号早上。
7点45分,我走进教室开始上早读。
教室里书声琅琅,我巡视一圈,便让第一组的学生把昨晚的抄写词语作业放在桌子上,我一个个面对面检查、批改,嘴巴也没闲着,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批评,个别写错字的学生盯着他订正。
我觉得这种面批作业的方式效果最好。
但检查到茹同学时,发现她的作业没有完成,不,是一个字也没写。她昨天的作文也没有按时上交,我昨天只好让她中午补做。中午时间那么匆促,哪能把作文写好?潦草马虎勉强完成而已。我昨天已经批评了她,没想到她昨晚还是不写作业。
我有点生气,但这时早读下课铃声响了。我就对茹同学说:“你到我办公室来。”我觉得应该跟家长沟通一下。这样发展下去,孩子的学习堪忧。
这时,语文科代表也抱着其他三组的作业跟着来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我把我的手机递给茹同学:“给你爸爸拨电话。”但茹同学不接,一言不发。我找家长通信录,拨过去,电话不通,我觉得应该是自己老眼昏花拨错了。这时茹同学接过我的手机。
我说:“跟你爸爸讲清楚,你犯了什么错误。”然后,我回头跟语文课代表核实还有谁没交作业。
交代完,转头看茹同学,只见她扁着嘴巴满脸委屈讲电话:“爸爸,我没写作业,语文老师让我打电话给你……”
我把手机拿过来:“茹爸爸,你好!小茹昨晚的语文作业没有完成。其实她前天的作文也没写,我让她补了。我以为她昨晚会完成作业,但早读课检查,她又没有写……”
没想到,茹爸爸打断我的话:“我认为孩子应该独立,完成作业是她自己的事……”
我一听急了:“孩子才四年级,又不自觉,怎么独立?你起码看看孩子作业做了没有,不用管对错,完成了签个名,没完成督促她做……”
这时,茹爸爸打断我的话:“你什么时候要求作业签名?”
我汗:“每次家长会都说了啊。”这个班我从三年级开始带,已经教了一年多了。
“那你的作业有什么量化要求?要明确,要讲清楚!”茹家长显然生气了。
我心里也火,但压着:“没量化要求,很简单,看看孩子有没有完成,不用管对错,完成了签个名……”
茹家长再次打断我的话:“我每天晚上回家都11点了,没办法按你的要求做到。我也希望你不要给我孩子太大的压力,让孩子太委屈......”
“好,我明白了。再见!”我知道无法继续沟通下去,也不想把事态扩大,挂了电话。
整个上午,我都情绪低落。
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去教育这个孩子。
其实,茹同学的成绩并不差,通常能考85分以上,属于中上水平。但不管成绩如何,孩子不做作业总得管,总不能放任自流吧?
但一想起茹家长的话,我就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慢慢来吧,问题总会解决的。”我安慰自己。
(二)
但下午四点钟,我接到了校长的电话,问我有没有空,如果有空过去聊聊。
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就像香港公务员被廉政公署请去喝咖啡一样。果然,校长一见面就说:“你们班的茹家长上午过来找我,跟我聊了近两个钟。”
我摇头苦笑:“我大概知道你们聊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聊得他心情很好,高高兴兴走了。”校长安慰我。
我叹了一口气:“校长,我很好奇,他来你这里投诉我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说你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打电话告诉他孩子没做作业,让孩子受委屈。”校长顿了顿,“以这个理由投诉老师,我还是第一次碰见。”
这样奇葩的理由!
就因为这个奇葩理由,早上8点零6分跟我通电话,十点钟就来到校长办公室投诉!不尝试跟我沟通一声,不等孩子中午回家了解一下事情经过。
他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我想不透。
“其实,他也有苦衷。”校长说,“茹家长说他因为孩子没人带,几年前把工作辞了,就一直围着这个小孩转,一直在我们学校当义工。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孩子。但现在,家里经济压力大,要还房贷,不得已又出去工作,没法在家照顾孩子,觉得对不起孩子,觉得孩子挺可怜的,所以,他见不得孩子受半点委屈……一个大男人,说得眼睛都红了。理解家长吧!我知道,你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
我理解他,理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我不仅是个老师,也是个母亲。
但我不理解:爱孩子就是孩子做错了也不让老师批评?爱孩子就是不能让孩子受一点点委屈?
如果这就是爱?那么这种爱连老母鸡也会!
作为父亲,自己失去理智纵容孩子也就罢了,还要求老师跟他一样溺爱孩子,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谢谢校长的信任,”我打心眼里感谢校长,接到投诉没有为难我,“我了解情况了。我会一如既往地对待孩子,尽到老师应尽的责任。但是,短时间内,我不会主动跟家长沟通,我的情绪需要时间来消化,他这样做多少伤害了我!”
我摆明了态度。虽说有点生硬,但实话实说总比表里不一好。
凡事总得分个对错,辨明是非,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让老师低头买单。作为一个教龄三十年的老教师,虽然平平凡凡,但一贯勤勤恳恳,不求名利,凭良心教书。我觉得我有资格维护自己的尊严。
无欲则刚!只要站得正走得端,我怕什么投诉?!
(三)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今天上午我上完最后一节课,正想离开,茹同学跑过来对我说:“老师,我爸爸说了,你那天说的话很不合理……”
我一愣,随即打断她的话:“让你爸爸直接跟我说吧。你先回家。”
我不想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卷入这场不该有的纷争中。
事情过去十天了,我不知道:茹家长还想表达什么?这件事会怎样发展?
我只能静观其变。
记得班主任刚接这个班不久,茹家长就要求她必须让茹同学当班干部:“我辛辛苦苦在学校当义工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孩子得到特殊照顾!”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一直以为,学校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最后一块净地,不可玷染,没想到强势的家长是不会放过的。
“我的孩子想进学校那个社团,分分钟都能进!”大约茹家长当时是翘着二郎腿得意地对着刚来的、还是代课身份的新班主任说的——去年他已经荣升家委会会长了。
就如他现在理直气壮地投诉我一样,有枣没枣先打两杆,没有任何代价。因为当今社会舆论就是一边倒:老师不管有错没错,轻则主动电话解释,请求原谅,重则赔礼道歉。然后心里凉透,发誓再也不管闲事。
虽然那天校长没有批评我,但我的心里却也满是悲哀。教师生涯三十年,第一次被家长投诉,是因为“当着孩子的面打电话告诉家长孩子没做作业,让孩子太委屈”。
多么滑天下之大稽啊!
过几年我就退休了,该评的职称早就评上了,荣誉在我心里也早已风轻云淡。换句话,我完完全全可以安安稳稳混日子,学生考多少分,变成什么样子,跟我的工资待遇没有多少关系,我为什么要管那么多?
我也曾经问自己:为什么放不下?为什么看不惯?是职业道德、还是良心底线?还是所谓的教育情怀?
但是,这个社会信任感已经缺失,还有多少家长会相信老师是全心全意为学生的呢?还有多少老师顶着“上课不讲补课讲”、“逢年过节收红包”等骂名挣扎在教学第一线?
刚想结束这篇文章之际,得知一个小同事、一个刚二十出头文文弱弱才华横溢的女教师被学生打了。
上课时该学生多次说话、打扰周围的同学听课,老师边讲课边踱到他身边,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安静下来听课,没想到这个身高一米六八的六年级学生腾地站起来,挥起拳头直击老师的肚子,老师当即疼痛难忍,蹲在地上,后来被同事送往医院。
家长接到学校电话后说:“我很忙,去不了。事情发生在学校里,与我无关。老师自己处理就行。”
我不禁要问:
我们的家长怎么啦?
我们的教育怎么啦?
我们的孩子该怎么教?
比起被学生杀害的湖南鲍老师,比起齐齐哈尔因“不惯着学生”而被撤职的张副校长,比起被迫下跪道歉的谭胜军老师,比起这位被打的同事,我是多么幸运!
但是,作为一个一辈子从事教育的人,心里却是无限悲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已经沦丧的师道尊严!为被社会家庭放纵无度失去管教即将被毁掉的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