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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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终于慢慢平静,恢复到另外的模样。每次想起都觉得是一种凌迟,但还是忍不住要写写——

    年前,一直忙到农历廿三。当晚,上街给家公选好了过年衣服,打他电话问尺寸,顺便给他修了裤脚,他在电话里跟我急,说衣服多的是,别浪费钱了。但我知道,他是个很讲究的人,每年给他买过年衣服,他都急,可一到初一,他都特别精神地早起梳理,穿着我买的新衣服拜年去,怎急他都乐着。农历廿四,全家抽空大扫除,准备了些该买的年货和必备的用品,当晚,回了趟娘家,明天,给家公带衣服去……

    只等,年来。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没什么不一样。

   凌晨,4:22。电话铃声急响,打破了年关之夜的宁静,这个电话让一切都变了样。

     家公摔倒了……

    那晚,是回家最快的速度,但,路却出奇的长。当我和老公赶到时,医护人员还在不停地按压家公的胸口,我摸着他冰冷的手和额头,心里黑如深渊,万丈没底。只想拼尽一切,当医生从120救护车下来,一测心率,没了起伏动静,就如病床上的家公。

   家婆一声嚎啕,花繁叶茂的春嘎嘣一声休止成化石,世界顿时没了声息……

   黎明前的冬夜有一种嗜血的凛冽,没有星,也没有月,一片黑,远处传来阵阵犬吠。我本胆小怕事之人,向来对丧事发怵,可那天夜里,我扶着逐渐失去温热的家公,握他冰冷的手,摸他冰冷的额,给他穿孝衣,为他戴孝帽,心里除了蔓延的悲伤再无其他情愫。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有些相遇是久别重逢,有些分别却是此生不见!

   上屋有位八十几岁的老人,是早期琼台师范毕业的,当了一辈子的教师,多才多艺,只是生性执拗,与家族老少发生不少纠葛。那天清晨,听闻此事的老人来到家公的灵柩前,表情僵固,两眼耿直,脸憋得通红,脚步沉重,一拐一颠地绕着静静躺着的家公转了两圈,然后蹲坐在灵柩前,哽咽着:怎么会这样……?,话还没说完,脸颊上的那两股憋红的劲瞬间崩溃,如决堤洪流汇成两行热泪纵横满脸。一位外地大哥,给家公烧了香,磕了头,然后,嘴里喃喃自语“好人!好人!真正的好人呀!”一遍两遍,千万遍,遍遍刺心。

          ……

    今年的春节,天气出奇地暖和,天空尽是亮堂亮堂的蓝,有大片大片的云朵,还有艳艳的太阳。这是一个如夏天般温暖的春节,可它却成了我生命中最冷的一个春节,睡了七天七晚的地铺,整宿整宿不能眠,脸上是冰冷的泪,背下是冰冷的地板,耳畔是家婆时断时续的幽咽,一片无边无际的冷!望着老宅屋顶的砖瓦和梁柱,那可是家公一手修盖起来的,我的脑海如失灵的播放器,一遍一遍地播放着家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停不下来。

     家公于1948年出生于新加坡,由于农村土改,5岁那年跟随母亲(奶奶)飘洋颠沛回到海南。在村委工作38年,当了30年的村委书记。在他当村委书记期间,每年都有扶贫品下放,粮油,衣被,家禽等,在家务农的弟媳曾向他讨要过小猪喂养,可被他拒绝,理由是别落人嘴舌。从此,诸如此事不再提。老宅破败失修,逢雨漏水,二弟曾多次提醒他讨要个指标修葺整改,可他却说:等我不干了,再说此事!于是,每年下拨的指标都惠及别人。值到去年他真不干了,老宅才得翻修,一分一毛都是掏自个的腰包。家公当了30年的村委书记,最终是一生清廉,一身清贫,家里除了留下几件棉袄军大衣,一无所有。在这个拉帮结派跑票选村委书记的年代,每届家公都高票当选,没人想跟他竞争,我们总会在他当选后叫他买些烟酒送给支持的群众,虽然家里谁都不想他当下去,但,人情不能欠。

     家公清瘦高挺,平时又比较讲究穿戴,注重形象,所以看上去比较显年轻,所有认识家公的人都这般认为,他也比较享受这点。每年过年,我都会特意给他买时髦光鲜的衣服。他对人亲和友善,嫁过去十多年,从没见过他动怒,没听他爆过粗口。每次有人提起生男生女,家公都会付诸一笑:啥社会了,男女都一样!虽然,我知道他心里也想着我能再给他添个男孙,但他从没旁敲侧击地给我施加过压力,还这般顾及我的感受,殊不知,他越是这样,我越心悔。他确实也视如一辙地宠爱着每个孙子,在舒音他们面前欢颜笑语,温顺幸福的失去了所有的脾气。家公在家少言,总喜欢捧着报纸坐在家门口一看半宿,跟子女的交流甚少,除了早期常对老公循循训导:积极工作,尊敬领导,与同事好好相处,少些计较,争取入党……。身为媳妇,我跟他的交流,不像与自己父亲那般无拘随性,多少总有些许隐忍顾及,除了饭前饭后的客套寒暄,更是言之寥寥。记得跟他最亲近的一次是一个春节前,在庭院里亲手给他涂染头发,年前染发是家公过年的首要,看着精神健朗的家公,心里特别的欢喜自豪。

  家公人缘很好,凭多年的工作关系,我们办不了的事他能办妥,他办不了的事我们不一定办得妥。

   家公闲时爱打麻将,在家总喜欢捧着报纸坐在门口一看半宿。他平日里不会跟你东家长西家短,即使有啥不顺心,也不会诉于子女,只是一支一支地抽着烟,付诸袅袅。或是跟孙子孙女笑逗一番,便烟消云散。他是一个喜欢把心事和不快燃在烟里的人(也是这些不良的习惯摧残了他的身体),所以即便你怎么揣度着他的心事,也难同步他的感受。于我的理解,他像一片海也似一片天,可望不可即。历来,媳妇和公婆的关系无非两种:或是淡如路人,或是甚于父母。你却对他又畏又敬,既疏又亲。沉默的力量更甚言语,虽然交流甚少,他还是深入你心。

   由于久坐和抽烟的不良习惯,加上他不规律的饮食生活,家公心血管老化堵塞。2014年春,家公身体状况开始不佳,这几年,住院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动手术是最好的治疗方案,支架不行就搭桥。记得在造影前一晚,我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让他别担心钱也别害怕手术,做了就好了!他在电话里苦笑,声音沙哑发颤,家公的软弱和无助瞬间暴露无遗,他一向来的刚强如天只是与生活在负隅顽抗。经过造影,医生说搭桥手术也动不了,由于家公的血管老化多处,堵塞严重,风险过大。家公出院了,之前那个年轻精神的家公不见了,他瞬间苍老,清瘦的身子更显清瘦!每次回家,看着苍老消瘦的家公,我都百感交集,却道不出一语悲喜。

   家公骨子里蕴藏有浓厚的文艺细胞,每年春晚,叔婶侄子们都寻乐去了,只有他,婆婆和我守着春晚,婆婆睡早,家公要守岁,于是,就剩下他穿着棉袄军大衣陪我守着电视,一壶咖啡,一碟糖果,几样点心,一台春晚……,直到除夕的鞭炮此起彼付,之间虽然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但也尽是浓浓的年味!自从嫁过去十多年,年年如此,没有落下一年。

    而2017年,家公与这场寒春休憩与共。人走春休,而我,也唯一一次放弃了春晚……

   几天没有换洗,浑身难受,冰凉的地寒顺着我的关节钻进骨肉,然后化成没有温度的血块从我的腹部奔涌下来。看着家公没来得及穿上的过年衣服,此时,大姐和妹妹的一句触起,我泪如泉涌……,我的伤心和脏臭的衣服,和酸痛的关节,和虚弱的身体,和奔涌的血块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很想因此伤心一回。

   家公出殡入土后,回到家里,全家一起理抽屉,清杂物,打扫,清洗……,一张一张整理着家公的照片和当选证以及他引以为荣的证书,我的泪肆意疯涌,他几天前才跟我们说好,年初再带他,婆婆,姑姑,还有上屋的大哥去旅游,我随从拍照。如今,看着周遭的一切,除了阳光下灿灿的砖瓦,再也看不到那个清瘦高挺的身影……

        春已至,寒未消!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纵使我们如何悲歌,怎样远望,而你,都终将不能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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