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十七岁,青春,最好的年华,有人这么说。而十七岁对我而言就是一场噩梦。我在恶梦中被一团巨大的虚无追赶,我不停地奔跑,跑到心脏爆炸,肌肉断裂,神经短路,我不时回望那个冷酷的敌人,他是如此强大,举手投足之间便可将我化为齑粉。这是一场不公正的竞赛,一次绝望的逃命。我燃尽了最后一丝热量,仍在拖着残躯爬着逃离。

我甚至想杀死我自己,那样的话灵魂或许还有一丝逃命的希望。

希望,我十七岁时想看却看不到的东西。

可最终,一年或者两年之后,我还是成功逃离了。当然,也许是那不知何处何态的敌人对我的亡命表演感到满意,作为奖赏,它暂时别过头去。可我知道它就在我身后,随时可以转过头一口吞掉我。

大概是十七岁,也可能是十八岁,梦中一切时间都是不确定的,我也记不得梦的起点。只知道有知觉的时候,我已经陷入了空虚的泥淖无法呼吸。

我变幻一万种情绪,我想做一万件不同的事,我想去一万个地方,我可以写下一万句空洞的语言。然而我知道于事无补,无论如何,走到哪里都逃不开空虚。空虚是一切行为的终点,空虚又是一切的起源。

十七岁的我空虚到极点,整天想的就是冲着太阳穴来一枪死了算了。事实上我却好好地苟活于世上,我面色平静地上课下课写作业,准备高考,跟死人的唯一相同之处就是大段大段时间的沉默。

疯狂的阅读是我逃离的方式,我觉得那是我唯一能与世界发生联系的方法,脱离了它,我就是孤立于地球几万光年之外的微粒,就是几万米深海下不能呼吸的溺水者。我死命地读,从书摊上的武侠到米兰昆德拉,书本像毒品一样令我欲罢不能,我惊异于自己的消化能力,连最诘屈聱牙的哲学著作也照单全收。我的生活费大部分花在了书上,我开始购买各种各样的杂志,军事,心理,电影,摇滚,科幻,时尚,动漫,我通过这些来接触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领域,触摸着世界的一个又一个破碎的侧脸。

然而我什么也不喜欢,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什么也不相信,一切接触只是浅尝辄止,一切事情仍然使我感到空虚。我看着视觉系摇滚乐队的表演,却不认为疯狂的生活方式有助于解决问题,时尚的服装只是庸人用以填补浅薄心智的俗物,虚幻的影像只能提供一时的快感……

我从外部接受信息的同时也在转向内心思考我本人的存在这一现况,发觉我从生到死都注定渺小。我想我的完美存在应该像本最刺激的小说一样——不是作为一个作家,也不是作为某部小说的主人公。而是千千万万本小说主人公命运的集合。

这种想象中的无比复杂交缠的命运,在孤独的象牙塔里所调制的幻象,注定是一剂毒药。我陷入了无尽的幻想之中,脑浆沸腾着,翻滚着。

幻想人人都会,幻想美女投怀送抱,幻想中大奖,幻想功成名就。而于孤独的我,幻想却成为充实生命的一种方式,我对现实世界微弱的存在感不屑一顾,宁可在想象中得到完美,幻想是我的禅,我的修悟,通过幻想我才得以真正地存在。

我觉得只要虚构的经历足够真实,真实到每一个细节,便可以像真的经历过一样。我坚信这个幼稚的理论,闭门造车,一边是我脑海中广袤的世界,一边是渺小的我,我生硬笨拙地把两者糅合在一起,创造出不存在的联系,不可能的情节,不存在的画面。

幻想了太多种我不可能拥有的人生,然而都是残缺不全的吉光片羽,我并不擅长编故事,连一段完整的对话也写不出来。我的心已经完全被空虚占据。故事里面的主人公——“我”是空虚的,行走于不知于何处的世界,遇上的人和事也无一不是空虚,与其说我遇到了那些不同的人和事,不如说我一直在对照镜子临摹着自己。我和虚幻人物之间的交汇并无法带来新鲜的体验,只是验证了彼此的孤独与空虚。

我知道我在寻找活着的意义,莫名的恐慌将我变成了一个追寻者,精神上的流浪者在寻找梦中的桃源和圣地。书籍和幻想是我在溺水中抓住的第一根稻草,我完全没有了思考更多的能力,只是拼命地呼吸着。爱因斯坦说:一知半解是危险的。

a little knowledge is a dangers thing,无知也是一样。

幻想很快就令我筋疲力尽,就像于空虚中捕风,我想或许唯独写下来,成为实体,才有存在意义。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坐在桌前发呆,用文字记录幻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开始更是如此,脑海中的画面似乎在有意地逃避着你的追逐。渐渐地文字又变成了空虚的流水账,廉价的情绪,无知的梦呓,蹩脚的牢骚。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真可悲,或许我连幻想的才能都没有,只要坐着想就可以,你是自由的——然而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做不好。

我继续在书籍和影像中麻木着,每天要想30遍自杀的事,虽然知道并不可能,死去的勇气我一样没有。

终于大脑像是被什么撑爆了一般,在体育课上跑完步之后,我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一阵强烈的恶心,我猛地吐了起来,脑袋像是被放在甩干机里甩过一样,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搅着。在医院的途中我一直吐着,直到清水也吐光,手脚冰凉。不知道医生怎么诊断,反正我是开始输液,我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呕意一阵阵地上涌,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飘摇,这次,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终于契合了,我不无戏谑地想。我于世界不过是一张落叶和废纸而已,随便飘到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我想也许是我幻想的太多,以至于把真实生命的能量全部消耗完了,生命已经被透支完毕,余下的时间我将身无分文地偿还一生的债务。

爸妈闻讯焦急地赶来,小医院没有检查出来什么。又换到大医院,三天内我吃什么都会吐,头晕得走路都走不利索。大医院里我做了无数不明所以的检查。进入核磁共振仪器的时候我闭上眼,幻想进入棺材的感觉,死亡从未如此真实地逼近,我想着如果查出脑子里长个瘤子,我是该怎么有尊严地去死掉呢?被推出仪器的时候我腿突然发软,就那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久久站不起来。好消息是大脑完整,没有瘤子,连一个多余细胞都没有,我看到了我大脑的片子,不敢相信那上面复杂褶皱属于我。接下来脑波测试,心电图,肝肾功能,验血验尿,我在厕所里忍住荒谬的感觉小心翼翼地控制流量把塑料杯尿满。我像等待屠宰的动物一样从医学的流水线上毫无尊严地运输,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最后一项检查是胃镜,我侧躺于床上,手指粗的管子像条死蛇般钻进我的喉咙,我强忍呕意配合医生做吞咽,它就顺着食道一直滑下去,食道开始痉挛,强烈的刺激让我一阵阵干呕,听起来就像野兽,鼻涕眼泪口水哗啦啦地往外流。

胃表有浅浅的炎症,基本没有问题。

几天之后一切如常,我回到了课堂,我想这连最先进的仪器都查不出来有什么病,大概是所谓命运给我的警告,告诉我健康地活着是多么幸福。

可是我并没有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我仍然对整个世界竖起中指。

一个礼拜后再次运动的时候,症状又重演。我才明白这大概是一种和剧烈运动息息相关的病,我以后都要像一个残疾人般生活?再不能享受奔跑,流汗,肆意争夺的快乐?我要像孱弱的艺术家躲在象牙塔里终老吗?这个画面对当时的我有种特别的吸引力。至少它给我了一种看得见的可能性。我用我剧烈运动的能力作为祭品献给命运,作为回报命运至少应该回馈给我一种身份,一种才能?

母亲问你是不是高考压力太大,这个可能是心理疾病,你有什么事都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给我们听听,是不是有生理方面的问题……不胜其烦的我向家里提出了休学的请求。虽值高考,父母还是不情愿地同意我回家休养一阵。

我一言不发,吃饭睡觉,父母怕刺激我,也不好多问。我在卧室里用书本把自己包围起来,把桌子拉近床边,摊开新的笔记本,给他们写信。我写遗书,又写表白,最后又全部撕得干干净净。我恨拒绝周围的世俗世界,包括父母在内,他们都是我通向纯粹精神生活的最大阻碍,也是我最不想背叛的敌人。

我开始读书,写作,试图把我的卧室变成卡夫卡的地下室。一种苦行僧式的修行。“写作就是完全的坦白”,卡夫卡说,他生平只想呆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尽头,每天足不出窖,等到吃饭的时候有人把食物给他送来,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写出称心如意的小说,“为了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是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种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酣眠,即死亡,”我沉迷在卡夫卡的小说和日记里。“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就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蜕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地在你面前扭动。”

我想袒露自己的灵魂,可是我闭上眼睛,拨开大脑最深处的虚无迷雾,所见之物仍是虚无。

十七岁的我只是一个无知少年,作茧自缚,然后又摆出挣扎的姿态,眼神迷惑,充满愤怒。我在世界的广大与渊博之前望而却步,却装做对它不屑一顾。我思想混乱,思路矛盾,浑身上线充满谬误却不自知。我在逃避,在强求自己身上不具备的才能。我自以为得以初窥生命的门道,却只不过是个不成熟的混乱的家伙。

我想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需要的只是一线透过黑暗的阳光,一丝关于未来的线索,一条结实的纽带可以将我与世界和其他人联结,我需要朋友的爱和笑容,坦白和共鸣。我需要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而已。

世界才给我第一块碎片,第一个音符,第一笔颜色第一个字,我却妄图推断整个图景,整首乐章,整幅图画,整部巨著……

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读古龙,武侠小说是我唯一还能看得进去的读物了。她的声音很小,我还以为是信号不好。我推开窗子,才发现外面落了一地的雪。

她说她是小莹。

我有印象。

她说听说我病了,只是想问一问。

我想要开口说什么,才发现长时间的沉默已经让我声带几近丧失振动能力。我咳嗽一声,声音竟然陌生得像另一个人。没什么大问题,我说

那……你还回来上学吗?

我不想上了,我不知道上学有什么意义。我说。

我知道那只是赌气的说法,一个多礼拜的自我囚禁已经宣判了我的无能和失败,除了那狗日的学校我无处可去。我不能写出什么东西,完全没有才能。系统地在象牙塔里研究什么也纯属幻想,稍微艰深一些的书籍我就没有耐性读下去,我就连最简单的孤独都无法忍受。见不到任何人让我抓狂。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并且这个错误不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存在于我自己的大脑中。

她也沉默良久,我看了几遍手机屏幕确定她没有挂断。

回来吧,她说,我想你回来……还是好一些。

我点点头,才想起她看不见,于是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发短信聊天,到凌晨4点13分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她了。而她打电话给我也不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

第一次我开始思考还有人关心我这一事实,发自内心的高兴,第一次身体每个细胞都没有投反对票。我们彼此相互说喜欢。

真奇怪我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上一刻我无知的自负和骄傲让我认为他们都是行尸走肉,下一刻我清醒的自卑有让我觉得其实死去的只是我自己。她就像太阳一样融化了我的外壳走进我。

如果说书籍是我在绝望中抓住的第一根稻草,那么小莹就是第二根。我于空虚之路中求索,看不到更远的未来,把路上的任何美景都当作最终的目的地。就像刚从蛋壳里钻出的小鸟把第一个见到的活动生物当妈妈一样。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因为绝望爱上一个女孩,我以为天使会一直对你不离不弃。我们不停地发着短信,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她,又是那么迫切地想了解她的一切,曾经生活过的每分每秒。我像个小孩一样对她依赖,等到她短信渐渐稀疏,语气慢慢冷淡起来的时候,我完全失去了重心。

就是这么荒谬,你以为终于出现了一个天使爱上了你,要拖你出去水深火热的地狱,而她爱上的却是你在地狱中挣扎的姿态,她大概觉得沉默不语的我是在灵魂中酿造着精神的永生之酒,事实却是我在空虚中喝下自己酿造的苦酒和酸醋。她大概喜欢的是天使与受难者之间的救赎画面,一旦发现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就放弃了救赎。我胡乱猜测着她的想法,越是没有回音就越渴望着得到,对每条短信字斟句酌。

她还是决然地走出了我的生活,一切都顺理成章。你不能以绝望的心态去爱一个人,也不能期待在爱情里获得救赎。

我读过太多论证爱情荒谬的文章,我从心理化学生物经济等多个角度来阐释爱情,却不能抵御小莹离开的痛苦。关了灯自己一人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等待悲伤冲溃眼泪的堤坝。

可最先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却是花满楼——古龙小说里那个热爱生命的瞎子,他张嘴对我笑一笑,随即隐去了。那个夜晚我见到了许多面孔,包括书本里出现过的,和我曾经幻想过的。我在梦里说了很多,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我只知道有些东西一直都在,而有些东西从来就不存在过。

我于四月份的清晨醒来,耳机中那首南加州从不下雨循环了一夜,窗外有雨的味道,阳光照进屋子,每粒飘荡的尘埃都清晰毕现。

本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算你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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