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浮生六记》,掩卷之时竟生出一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感慨。只是我心里明白,亡妻卢氏之于纳兰性德是一种遗憾,一种追悔,以至于在忆起当初的种种琐碎,忆起“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昔日往事时,依旧是一番“沉思往事立斜阳”的萧萧模样。而提及芸,三白仍应是满足的,自得的,即使感念也应嘴角带笑,却仍绕不开对于往昔的追忆,以致生出“恩爱夫妻难白头”的慨叹之感。那些记忆里的琐碎是过往岁月里散落一地的梧桐花,时光无情,能葬了花,也能教他忘了她,一如东坡先生所说,“事若春梦了无痕”,于是他决意将花捧起,把这些关于芸的点滴全都写入《闺房记乐》这卷书里,将花魂拥入文字,三百年来仍未放下,这薄薄的一本书里,可证的是一句“生生世世”的誓言。
芸娘是有一种缠绵之态的,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却仍不是美丽的,三白说“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饶是如此,十三岁的少年见着此女,也是“心注不能释”,非她不娶。这情愫,不是因着芸的女红淑德,也不是吟作“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才情,大概还是两小无嫌种下的天作姻缘。
两小无猜便是会有些有趣的情事。一夜,芸看三白腹馁,暗暗牵住他的袖子,带他来吃自制的腌菜暖粥,吃的正香时,堂兄前来索食,芸推诿乏困已睡,堂兄不信,挤身而入,见着二人,戏谑笑道:“我要吃粥你不给,原来是专门给你夫婿准备的!” 当时沈陈二人就脸红了。读此处时我不禁想起许多言情剧里男女主定情的情景,以前觉得夸张,原来是我不懂,美满姻缘无需惊天动地,一粥一饭便可引之。
两人成婚,你又可见芸的妙处。谈及杜李诗作,芸说“李诗宛若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春日三白去庙事,芸巧扮男装,装束既毕,揽镜自照,狂笑不已,携手同游,遍游庙中,见人则以表弟对之,无人能识。三白远游,芸背着姑翁,偷往太湖,同叹天地之宽,齐续沧浪之韵。夜饮船中,芸待月快酌,设履为令,有人听到讹传,告诉芸娘说三白有日携歌妓于万年桥舟中夜饮,问她知否,芸娘爽快得答道“有啊,那个歌妓就是我啊!”夏日,芸头戴茉莉花,三白戏谑说佛手为香之君子,茉莉为香之小人,何以亲小人而远君子,芸脉脉含情地看着三白,笑说:“我笑君子爱小人。”
这样秀外慧中的芸娘,难怪林语堂会评她为中国文学乃至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女人了。她的这般可爱,倒是让后来人都羡煞沈三白,倾尽对她的仰慕之情。
知晓了芸娘的可爱,反倒让人觉得这样的三白有些配不上芸娘了。朱奇志曾批沈复道:“衣冠子弟,不善生理,一路狼狈,幸而天可怜见,得遇曹翁,不至于客死他乡。看来,三白也就配作点画,栽点花,写点《浮生六记》而已!”如若三白不至如此窝囊,被排挤出门,与芸娘四处漂泊,无所依靠,也不至于有《坎坷记愁》的悲怆,更不至有芸娘病逝之时的撕心裂肺,虽只有寥寥数语的实写,仍是叫人身心俱碎。漂泊中的芸娘从未有过怨言,入不敷出之时,质钗典衣,默默不语,病重之时,只说“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她不是于封建礼教下只知听从的木偶,而是敢爱敢恨的率性女子。所以当三白笑问她为何偏爱腐乳卤瓜这等腐臭之物时,芸娘只淡淡回了句“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情之所钟,虽丑不嫌”短短八字,虽然只是列于纸上,却在心中铿然作响。芸娘正是钟情于三白,所以愿意“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相约远游,即使今世不能,也愿期以来世。芸娘情深如此,垢议三白的后人倒显得尖薄多事了。
提及芸娘的伤逝,有一节叫众人困惑。芸娘强为三白纳妾,相中憨园,后为强人所得,又被诟病与娼相好,被逐家门,因而种下心病,间接因之而死。用情至深的芸娘,她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因而心生倾慕之情,她想要日日看见,因而出面为丈夫说媒,及至婚约被毁,她慨叹憨园竟薄情如此,久久难以释怀。这不过是痴情的芸娘又一出缘于情深的悲剧。
偏爱着李青莲诗作,倾慕着名山大川,深情于沈三白的芸娘,终究是去了,未能伴着夫君白头至终身。徒留三白在流转的岁月里想她,想她,把她所有的美好都写在书里,忆起那一年的七夕,我刻了一阴一阳的两方印章,一方给你,一方给我,上面刻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情深虽不寿,所盼亦无他,一生一世一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