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民异史 作者:别勒古台
第十六回 病村民围定夏家院 佳公子歇马雨中亭
夏家大郎出门看见,昨夜带着孩子乞食的胡氏邻居,一大早又出现在门口,又惊又怕。走上前刚要呵斥,发现胡氏低眉顺眼,乖觉抱起孩子走了。过了半晌,再出门看时,见她母子在院外一角待着,前去要赶,她又去了。往复几遭,不明就里。
连续几天,都是一样。只是胡氏抱着的那个孩儿益发活泼,不让母亲约束,下地跑来跑去,喊得惊天动地。暖絮儿听见了动静,出门来张望,看见孩子面色白嫩,前几天的绿嘴角毫无踪迹,心里也替他们欢喜。
病迁坊里,李郎中还在日以继夜地劳碌。最后一个帮工的民夫也要走了,害羞带愧地和李郎中告辞。李郎中宽慰道:“瘟疫时候做民夫,舍己为人,救死扶伤,哪怕只有一天,都是好大功德。你自去自保吧,不必惭愧。惭愧的是我,悬壶济世,变成了束手无策。”
民夫走了,临行前,李郎中把剩下的药赠给了他。面对空荡荡的药箱和房子,李郎中抱着膝盖发呆。想起来医政管应麟走了时间不短,也该有些消息。
驻兵在村口,一个新搭建的好大凉棚下面,一个木桌,还有土灶煮水。几人散散漫漫,大部分都在地上半躺半卧,只一个拄着一杆枪,坐在桌边靠着。
“你还立在那里作甚?躺下来舒服。”
“我不知躺下来舒服?怕有人来。”
“五天了,苍蝇也无一只飞过,这个村子,除了划在圈外的几家大户,其余围在里面的穷人,就是没有死光,也没人能爬起来了。”
“死光也好,省的我们在这里弹压。”
“好什么?若是有人活着,还能征派下去收尸整理。要真是死光了,这收尸就是我们的活儿了!”
“嘿,若是那样,我就是脱了这身军皮不干了,也不去。敢情死鬼们再拉我们垫背陪葬。”
“我只盼,这淅淅沥沥的梅雨变成大雨,把一切肮脏污秽都冲跑了算。”
“可惜你不是龙王,也不是河伯。哈哈。”
“别说了,快起来,有人闯关!”
几个人仓皇爬起来看,一个带着头巾文士打扮的人,形销骨立,长衫破损,从远处走来,好似白日游魂。厢兵忙抽弓搭箭,瞄准了威吓:“什么人,站住了!再往前走就放箭了,射死勿论!”
“几位军爷辛苦,是我啊,我是李郎中。”
“李郎中?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厢兵放下了弓箭,脚步往后挪了挪,说话时候面色不自然。
“李郎中您不在病迁所,到这里作甚?”
“我来打听下朝廷赈济的下落。这些天来,我已经找到了控制疫病蔓延的法子,奈何下起雨来,前功尽弃,药品也用光了。如果防疫物资到了,正是派用场的时候。”
“这天高水远的,还是再等些时日吧。”
“虽是路途不近,这些日子,到临安城几个往复也尽够了,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您别问我们,我们只是些草头卒子,上头的安排也不省得。”
“军爷们辛苦,我看你们煮水正熟,能否讨碗水喝?
“那水喝不得。”
“我走乏了,能否在这棚里歇息一下,我自去县里催问。”
“李!郎中,您还是回村再等等吧。喂!这凉棚你不能坐!快退后!”
厢兵见李郎中要走近歇息,忽地翻了脸,齐刷刷把铁枪抄在手里。
“李郎中,都是老相识,您别难为我们,刀枪无眼!”
“怎么?连我都不能出村了?我没有染病,我是郎中,县里老爷还要等着问我村里疫情呢,我要出去。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快放我出去。我不在你们这里歇脚就是。”
几个雄壮的厢兵头上淌汗,胆怯地并肩而立,把大枪并在一起,攒着对准李郎中,阻止他前进,那枪尖上的红缨,不住颤动。
“咳,李郎中,您别怪我们,不是我们心狠,都是上峰命令。既然老相识,对你实说吧。管医政早就回来过了,他只讨来了给我们厢兵的钱粮和物资,还给我们多发了一次饷银。我们厢兵用拨来的款,去买卜世忍卜买办在县里筹措的粮米药品。上头的话很清楚,这么小个村庄,却这么烈的疫情,如要救治,钱粮靡费,难测蔓延,还是自生自灭最划算。厢兵要当先保住,为的是弹压地面,除非疫病自己没了,否则一个活口都不能出来,一个活口也不能放进。就让这里自求多福了,还特别嘱咐了一句话……”
“什么话?”
“李郎中不能放出来!”
李郎中听了一怔,抬起的脚又放下了,刚才的焦急劲头无影无踪,如皮球泄气,一断枯木一样,缓缓转身,向村里方向缓步,说道:“有理有理,果然有理,我怎么能出村呢。我是这里郎中,没有治好病人,郎中怎么能走呢。上头的安排,果然有理……”
夏家的门口,胡氏母子不见了,却慢慢开始聚集起了人,不论远近。有病的聚在一处,没病的也有一群。两边远远地相隔,彼此望见,却不相扰。每到吃饭时候,两群人默默地饮食,只是不离开院落。这下子可把夏家大郎二郎吓坏了,不知道是何情由,又不敢走出院门询问,只好进门闭户,特别嘱咐了暖絮儿,不要隔着柴门和外人说话,传递东西。
好在这两群人并不打扰夏家。除了一个人,这天正午,从远处跑来,一头大汗,用力捶打柴门,口里还喊:“夏家门婿,我儿金锭,给我开门!”大郎听得是岳丈顾安的声音,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大嫂。到院门一看,果然是岳丈在叫门,看他样子,是没有生病的。大郎望见他身后没有别人觊觎窥伺,把手一搭门闩,就要开门。
不防被老婆在旁一把拉住了手,口里骂道:“慌什么。”夏家大嫂把丈夫从门口拽了回来,用身体挡在身后,不让他开门。冷面对着父亲问道:“你来做什么?”
“女,女儿,你怎地这样和为父说话。好久不曾见面,我十分想念你们,你怎不给为父开门,让我进去说话。我身上没病。”
“眼下疫病严重,无论亲疏,都不走动,以免自误误人。你既是身上没病,到我家来作甚?”
大郎在旁看不下去,说道:“你怎么这样和父亲说话,快让老人家近来,家里叙话。你这么大声,让门口那些人都转眼来看了。”
大嫂回头对大哥发火:“他哪里是我什么父亲?这是我的事情,你给我远远地站开。待我问他。”又对顾安说道:“你这无利不起早,见了血就要舔的苍蝇,你到底是何居心,实话实说!”
顾安竟不敢争辩,叹口气说道:“你们还不知吗,现在村里都传遍了,说你家这里,甚有古怪。那疫病从上到下一路传播,所到之处,没有活口,早就经过你家传下去了,偏偏你家人竟然安然无恙。”
“那是我们自己安分,不出门,不见外人的缘故。”
“话是这么说,可你家旁边,还有一户人家幸存了。就是胡氏,他丈夫死在屋里,近在咫尺,儿子也染了病,大晚上到你家走了一遭,竟然欢蹦乱跳。不是你家施舍了什么良药,就是你家这里是百毒不侵的宝地。因此,你们看。”
顾安回头指着两边人群:“有病的聚在此处,图个痊愈。没病的聚在此处,图个预防。我是你家骨肉至亲,你们应当区别待我,既然救了外人性命,理应把那灵药也给我一副,救我和你母亲性命。”
大嫂不听则已,一听大怒,冲着顾安喊起来,也诚心让别人听到:“不知是那个黑了心的现世报,谎称我家有什么治病的法子。我们自己尚且自身难保,你且不要信谣传谣,这个当口都要自求多福,敢有居心叵测害人的,竟不知那人心肠长得什么模样!”
“好的好的,女儿,为父都听你的,再不和人打听。你且让我进去,吃一副药,或者,给我悄悄拿出来也好,我不与人说知。”顾安说着就要欺负大嫂女流,用身体硬拱这门。
大嫂急了,拔下头上一个簪子,冲着顾安眼睛就要飞打:”你却是谁的父亲,我却是谁的女儿。你不知道吗?你在大车里做过什么?你都忘了!你若再不滚开,我就当着众人把你的丑事掀翻出来,反正都是离死不远,我又怕得什么。”
顾安听了这话,见大嫂真急了,也无奈,抱头鼠窜而去。留下大哥目瞪口呆,也不敢问。
大嫂回屋,对大哥说:“把二弟,弟妹和小姑都唤来说话。”
一家人聚齐了,大嫂把刚才顾安说的话转述一遍,大家方才恍然大悟。大嫂说:“这事情其实有些古怪,胡氏母子来的那天晚上,都谁见来?到底发生什么事?”
暖絮儿不知道自己施舍一顿饭,竟然惹出这么多人来围住门户,怕再有事。就拿一张纸,怯生生写下经过:“我把晚饭施舍他们母子吃了。”
大嫂知道了,沉吟一会。“那饭是我做的,却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也不知道我们家的饭能否治病。我只知道,我们家的粮食就要吃光了。”
“不是才买了粮?就要吃光了。”
“这些天来,都没人出门,坐吃山空。你们买的那点粮食,本就是人家不要的秕谷,能蒸多少饭。眼下我们就是不染病,也要被这瘟疫耗着饿死了。”
“出门要病死,不出门要饿死,如之奈何?”
“我有法子,虽然有点凶险,也没有其他办法。”
“什么法子。”
“第一,我们主动承认我们有药能够医治病情,这药品就是我们做出来的饭食。要想得到我们的药,就要那无病的人,用家里干净的粮米,或是用钱粮去村口厢兵赎买的干净粮米,送进门来,让我们烹调。做好再拿出去给他们吃。”
“这是何意?”
“这样一来,我们自己就有粮米可以吃,先保证不会饿死。也防止了他们冲动,闯进门来害了我们。”
“那外面的粮米,我们没见着,怎保干净?”大哥问道。
“对啊,要是外面的人吃了饭,也要冲击,硬闯院子,可怎么好?”二哥也跟着说。
“性命攸关,外面人的必不敢马虎。若是把我们病死了,他们也都得陪着死。再说,众目睽睽,有一个敢不规矩的,就是要害大伙的性命,必有人站出来,替我们维持秩序。”
“可我们毕竟不知道,做出去的饭,有没有用啊。”
“这条计策并非十全十美,奈何非常时候,管不了那么多,等弄明白了,我们自己先饿死了。”
“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这样。你出去说话,我们做饭,还是让三妹往外端饭,既然说胡氏母子是她治好的。”大哥拍板定了计。
傍晚时候,大嫂悄悄走到门首,把一个面熟老叟唤过来,悄悄和他说知事情,那老叟是个老成持重的,也是沈氏宗族,静静听了,不住点头。
第二天,成袋子新鲜粮米,从门上送了进来,其他物资,还有那些无病的人,在梅雨天里,用胸口皮肤烘干的柴禾。
夏家院子里,每个白天,炊烟不停,全家人忙里忙外。院子外面的人聚在一起,望着烟囱里的炊烟,在雨天里,也那么硬挺着滚滚而出。暖絮儿把做好的饭菜,笑吟吟盛在每个人的碗里。全村的生机,都集中在这里。
暖絮儿就坐在院子里,面朝外,不仅给人盛饭,也看着他们。过去了三天,生了病的人,还是没有起色。忽然跑过一个,脖子下面带着长命锁的孩童,暖絮儿心里一动。
当天,暖絮儿等盛完了晚饭,人们散去回了家。自己盛起一大碗饭,开门出了院落,奔桃林而去。
暖絮儿到了坟茔地,寻到了献婆婆,把饭碗给她。献婆婆饿瘦了很多,用脏手抓着饭吃,也掉下泪水,“姑娘,这个村子都要变成阎王殿了,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个孤老婆子。”
暖絮儿自己走进了桃林,给卢妇人墓拜一拜,立起身来,用手开始费力地掰纤细的桃枝。桃枝非金非木,又韧又硬,刀斧不斫,水火不侵,只有柔弱的暖絮儿掰得开,却也要用尽全身力气,手上血迹斑斑。献婆婆在一旁看着,莫名其妙,也不吭声。
费了好大气力,折了一小段,暖絮儿费力地笑笑,拿着回了家。
第二天,每次盛饭时候,悄悄放进去一点给病人。
有的病人看到碗里有一小段硬物,以为是杂物,就丢弃了。有的病人看到了,撮起来,却又嚼不动,吞不进,扔不得,随身带着。有的人,碗里本来没有,见别人丢弃,暗暗拾起来藏好。这样,就很快有了区别。
有人开始给院里送米粮,却不讨熟饭,只要一截子硬物。有的人没有粮米,全家跪在地上,对着暖絮儿,口称仙姑下凡,向暖絮儿讨要灵丹妙药。
桃枝早就用完了,暖絮儿暗暗再去桃林攀折。手上伤痕未愈,又要刮破。那些细碎的桃枝用过了,剩下的都粗了很多,桃树身上,留下了暖絮儿深深血痕。攀折一条,因失血和劳累,就要歇息半天。献婆婆还是不明就里,只是心疼暖絮儿。
趁夜把桃枝取回家,还要弄成小段儿,手上无力,只能用牙齿断开。
次日平明,暖絮儿在日头下站着,头晕眼花,强撑着微笑,捧出饭食和桃枝。一连几天,治病的效果不胫而走,所有的幸存者,都涌来了!
晚上,暖絮儿走到桃林都已是气喘吁吁,献婆婆扶着就要晕倒的她,说道:“孩子,我听说了,可他们怎知道,你要用自己的血救人呀。”暖絮儿笑笑。
“你做得也够了,天降瘟疫,是要惩罚这个村子,也未可知。你既知道了桃枝治病,只求自保就好了,那么多的人怎么救得过来。听说朝廷都不管这个小村子了,奈何你一人?你不痛惜自己,难道忘了秦生吗?”
“秦生!”这两个字听来,想打了个雷,暖絮儿没了笑容,两行清泪滚下,把头埋在献婆婆怀里……
……
暖絮儿终于爬不起来了,沈家村的人们也得救了。痊愈的人,再没看到“仙姑”在柴门微笑而立。为了表示感恩,冒着雨水,送来谢仪,有的在家里,还立了活人牌位,在那里拜。
被救下来的,还有李郎中。他倒在病迁所的诊台上,口里说着胡话,念叨什么黄帝神农,药材药方,头顶滚烫吓人。经过的村民,念着他的好,把他救治了过来。李郎中,醒过来,见到大难余生的村民,脸上都没有了菜色。
他忽地跑到了院子里跪倒,在雨里冲天号哭:“天哪,上苍怜悯,沈家村!得救了!”
人们恢复了往日里春夏之交的劳作,恢复耕作自己的田亩,有余力时候,整饬下残破的院落,村坊,安葬死者。一切都无需指挥,一切慢慢缓和下来。
夏家哥哥嫂嫂,照料暖絮儿康复。他们眼中的这个小姑,又不同了些。大嫂晚上和大哥念叨:“人的命数,真是难以言说啊。”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自家的事情,就讲给我听,断然不信的。”
“秦生听说不是中了省试,为何还不回来?”
“对啊,就算是又中了殿试,做了大官,也要回家的。想必是因为前一阵子瘟疫封村,挡在了外面?”
“要是这样的话,也该回来了把。”
“但愿如此。等他早日回来,给小姑将息好了与他完婚,我们的心,就算彻底放下了。”
“你说秦生要是真的得了势,会不会变心?”
“不会吧,他不是那样人。”
“哼哼,可也未必。人心难测,俗话说,富易妻,贵易友。”
““个人自有个人命数,时候不早,先睡吧。”
同时挂念秦生的,还有一个人。沈葆真正在家里和父亲谈起来。他说:“父亲,看来这村里的瘟疫,就这样经过,总算是平定了。差不多这封村的厢兵,可以撤了吧。”
“我刚好差了人问过,还要再等稳妥了才好。这么大的事情,可容不得重复。”
“嗯,按理,应该再派人到村中查访下,再定夺。”
“我儿果然懂事不少。经过这几个月,难为你整天憋在家里,眼下无事了,我送你去外面走走散心如何?”
“去哪里?”
“还记得吗?那个生日宴会上塞给你钱的蓝姓胖叔叔,我曾答应他,让你去他那里,让他招待。你可愿去?”
“有什么不愿意的。听父亲安排。”
“只是你刚从临安考了省试回来,他就住在临安,我怕你厌烦。”
“我不厌烦,临安好大地方,我并没有时间好好逛一逛。再者,我那参加了殿试的同学秦天一,到现在没有回村,我还不知道他情况怎样,正好寻找一番。”
“好啊,既然你不倦,我就修书一封,给你带上,派管家送你去,你自己再带一个贴身小厮,等天晴上路吧。”
“我去他家里住,添麻烦,不用带些礼物吗?”
“不用不用,我要是带了一分礼,他就会回赠十分的。”
“不是说他是个悭吝的商人吗?”
“所以住在他家里,你要格外小心才是。”
沈大老爷等儿子离开,把管家沈福喊了过来叮嘱,写了封书信,让他随身带着。
等了几天也没有大晴,就小雨里,沈葆真腰悬飞涯宝剑,骑着一匹欢红枣骝驹,向着临安方向,扬鞭而去,青色披风飘悬在身后。管家怕被拉下,赶紧催马跟上,剩下还不大会骑马的贴身小厮玳瑁儿,张扬四肢,在兜圈子马背上像只被翻过来的小龟。
沈大老爷送走了儿子,又命人到县里府里下帖子,请些官宦幕府的相识,十日后到宁国府上好的处所聚会,说是好久没见了,有些想念。
沈葆真少年心性,把这些天困顿在家的憋屈不吐不快,那红马马齿甚轻,也正要施逞脚力,一发就是出村二十里。到了一个岔路口,雨下得有点大了,又怕认错了路,正好有个茅亭,可以避雨。就下马歇息起来。
看到不远处就是农田,又几个男女农妇,戴了斗笠,披着蓑衣,赤脚在稻田泥土中,躬身劳作。旁边是两三个男孩,大的约莫十岁,小的也有七岁,光头没有帽子,就雨里淋个透湿,毫不躲避,在哪里奔跑嬉闹。
沈葆真在沈家村长到了十六岁,却从没有下过田,更不曾在这个季节,见过农人的辛勤,不免看了一会。他觉得有些饥饿,把走到马匹旁边,取出一个锦布小包,里面精美的饭团,拿着吃起来。
一旁奔跑的男孩,早就看见他的衣服红马出奇,慢慢走过来发呆,又看见他手里雪白的饭团。那个年幼的孩子,把沾了泥浆的手指,放在口里吮吸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沈葆真。沈葆真看着他的样子,好似当年刚上学时候,盯着他午饭食盒的薛石柱,钱胖虎等人,不觉好笑。另拿一个新饭团,向孩童递过来。孩子有些胆怯,咽了口水,鼓起勇气上前,抓起来扭身就跑,举着饭团欢呼。不防离马太近,跑过时候被年轻的烈马一蹄子飞出,好在没有踢正,人摔出去,饭团飞落泥浆,自己翻身坐在地上,抱着臂膀大哭。他哥哥跑来,不看他手臂,却把饭团捡去就啃起来。
沈葆真关心孩子,站起身来,要看究竟。恰好管家领着小厮赶到。平素在府里满脸挂笑的沈福,变得十分威严,他直接纵马上前,呵斥农人。那田里劳作的农夫,好相见了大官,十分害怕,赶紧把两个孩子拽走,口里赔礼,远远地避开。
沈葆真眼神一直看着他们。没留神管家下马走来,笑脸关切:“少爷,您没受惊吧。”
“他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雨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下地劳作?”
“少爷有所不知,这里出村二十里,却还是咱们家老爷的田亩,这些农夫,是家里的雇农,老爷去年就和几个朋友商定了,把附近流域的圩田整一整。所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个时候虽是梅雨,如果不下地,就还得等来年了。”
“这样劳作,我都避雨尚且觉得饥寒,他们不怕生病吗?”
“生病,呵呵,这些打不死冻不杀的乞丐,生就这样的贱命,自己没本事,卖了田,本该饿死。能有人给他们一份帮佣,或者农田的干事,不至于冻馁,就是胜造七级浮屠了。”
沈福见少爷面有不忍神色,接着说:“少爷,您是不知道这些刁民的险恶,一个个顽皮癞骨,给不得好脸色。他们生就在这样的光景里,身子骨都好着呢。您是绫罗珍馐的上等人品,将来出将入相做大官的,对他们,其实怜悯不得。”
沈葆真还是眉头不解,大概问了方向,也不理管家和小厮,上了红马,一生轻啸,飞驰而去。
雨又正下得紧。
待续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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