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禁 01
世事变幻,几经沧桑,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或许早就变成一抔黃土,曾经妩媚众生的美人,也早已迟暮。始终不变的,是云深不知处飞鸟掠过,钟声依旧。
十三年了。
蓝忘机端坐在静室内抚琴,檀香熏染的屋子,仔细闻竟有浅浅不易察觉的醉欲味道。
蓝曦臣走到门前,往里瞧后,轻叹一口气,眉头微蹙,作为兄长,他知道忘机从小便很执拗,认准的事从不割舍,他也知道蓝忘机从小便冷冷淡淡,唯有这一件,是动了真性情,这十三年来,日日如此,傍晚黄昏时刻,他便一直重复相同的事,来来回回弹奏的,也不过就是那一曲《问灵》。
最终,他还是走了进去,打断了来回拨弄了十三年的问灵曲。
蓝忘机抬头,察觉是蓝曦臣后起身略微行礼道:“兄长。”
蓝曦臣点了点头,已经舒缓了眉头,对蓝忘机说道:“这几日莫家庄走尸怨灵肆虐,我已安排思追、景仪带部分弟子前往,但他们毕竟第一次夜猎,忘机你是否前往?”
“好。”蓝忘机略一点头。
这十几年来,蓝忘机逢乱必出,年少时是温家势大世道不平,可如今太平盛世蓝忘机却更甚,无论哪个世家管辖地界,无论事情多小,只要有怨灵走尸作乱,蓝忘机必去查看,世人只道蓝忘机“皎皎君子,泽世明珠,景行含光,逢乱必出”,唯有蓝曦臣明白,除了心系苍生外,缘故其实与那十几年如一日的问灵曲相同。
蓝曦臣微微一笑点头,离开静室,蓝忘机望着门外翠竹挺拔,往下看去前廊竟有一只白滚白滚的雪球,蹦蹦跳跳煞是可爱,见蓝忘机走来,那兔子便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扒着,见只有这一只兔子,定是自己贪玩跑了出来,蓝忘机俯下身子将其抱在怀里,手轻柔抚着兔子的头。当初的两只兔子在几年前也因年岁过大走掉了,但他们却引来了更多白滚滚的小兔子,云深不知处前空空的草坪已然成为他们撒欢的好地方。
是啊,都十三年了。
问灵十三载,也等不到那个不归人。
不夜天城,阴虎符合二为一,怨灵大增,魏无羡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前浮现的不是玄门百家与凶尸厮杀,不是满地鲜血炼狱一片,而是江厌离想伸出却无力垂下的手,还有那用尽最后力气将他推开为他挡的一剑的身影,耳畔响起的那一声声“阿羡”恍惚间仿佛还在云梦莲花坞,他还可以在地上打滚和师姐撒娇道“羡羡三岁啦”,哪怕玄门百家斥他为邪魔外道,师姐也会笑着对他说“我们阿羡这么厉害”…
可是,可是,世界上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从前他不信,总想背天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倒在他眼前的江厌离清清楚楚让他看到,有些事,终究也是自己无能为力。
身后厮杀与他无关,他没有了任何生气,此刻,信他的,终于都消失了,师姐、温宁…他拼尽全力想守护的,却总像指缝攥不住水,都会流走的。
蓝忘机看魏无羡一个人木木地朝外走去,一个又一个玄门修士提剑向他挥去,他大喊一声“魏婴!”魏无羡却恍然不知,他已被魏无羡召开的源源不断的凶尸所伤,此刻却浑然不觉痛,避尘剑劈开挡他的凶尸,甚至是玄门子弟,直直向魏无羡冲去,被他所伤的玄门子弟皆是万分惊恐,有人大喊道“含光君!你!”
蓝忘机冲到魏无羡身边,体力已十分不支,他扶住已然麻木的魏无羡,跃上避尘,身后修士皆是惊恐,无奈凶尸数目庞大且十分凶狠,百家死伤惨重,活下来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蓝忘机将魏无羡带走。
蓝曦臣原本在奋力驱尸,看到蓝忘机的举动心中大惊不禁失声喊道“忘机!”蓝忘机却半分没有止步的意思,避尘勉强载着他和魏无羡,越来越远。
随着魏无羡离去,不夜天的凶尸也凶性减弱,怨灵慢慢散去,玄门百家三千余子弟,死死伤伤,普通子弟几乎无人幸免,灵力较为高强者也身受重伤,不夜天城的血光映的云彩火红,仿佛整个世界成了一片血海。
蓝忘机扶着魏无羡越飞越远,用自己已耗尽大半的灵力源源不断向魏无羡注入,而魏无羡浑身发抖,眉头紧锁,口中不知呢喃些什么。
御剑离不夜天越来越远,蓝忘机缓缓落下,扶着魏无羡寻了一处无人的山洞,这山洞十分隐蔽,前树木葱郁,把洞口虚掩着,蓝忘机扶着魏无羡入内,轻轻将他放在一块略微干净的石头上,魏无羡浑身发抖,额头冷汗直出,蓝忘机的灵力本身在不夜天城已耗了大半,如今御剑已是十分勉强,他还是紧紧拉住魏无羡的手,源源不断向他的身体中注入灵力。
“魏婴,我不知你现在是否清醒,但有些话我知再不说便难有机会。
“云深不知处,藏书阁,你送我的画,我很喜欢。”
蓝忘机一边输送灵力,一边不断对魏无羡讲话,随着灵力的输出,蓝忘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原本如美玉般无暇的脸庞此刻更是毫无血色,连唇上都是白的吓人。
“你送我的兔子,我有很好的养下,魏婴,待你醒后,我便带你去看。
“魏婴,跟我回云深不知处吧。”
“滚…”魏无羡此刻神智不清,对蓝忘机重复的始终只有这一个字,蓝忘机却不停在说,似要把自己的心意讲个明白,他知道,此刻或许已是他最后的机会。
“魏婴,姑苏听学结束后,我也曾寻过莲蓬,你讲的对,带茎的更为好吃,云梦口重,我也正习云梦菜式,你可愿尝?
“之前云梦相遇,那次夷陵相遇,都不是偶然,而是我刻意寻你,因我心里记挂你,想看你是否安好。
“魏婴,你把我当做什么?
“可我却把你,视为心悦之人。抹额只有在遇到命定之人时才可取下,围猎你取我抹额时,其实我并不气你取下,只气你不明我心还故作玩笑。
“射日之征后的百凤山围猎,那个吻你的并不是女修,而是我,我心悦你已久…
“魏婴,醒来!”
无论蓝忘机如何说,魏无羡始终只有那一个字回应,蓝忘机不停地说,从他们初相遇,到不久前他得知魏无羡去誓师大会,他将自己的心意一一诉说,这些年来他心中所挂所牵,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魏婴而已,一天、两天…蓝忘机灵力已近枯竭,身侧的魏无羡却毫无回转的样子,他只有不断说,至少让他尚存神志,手紧紧握住他,仿佛松开后他就会离自己而去般。
第三天,山洞前做虚掩的枝条突然被剑气扫开,蓝曦臣与三十余名白衣若素的前辈出现在山洞门口,来人皆是一色的白衣,衣面整洁不染尘埃,年纪虽大但却依旧能看出不凡相貌,额头上也是相同的云纹抹额。蓝忘机缓缓起身,将魏无羡平放在石头上,为他理好衣衫,艰难起身,略微作礼道:“诸位前辈、兄长。”
“忘机,”蓝曦臣看着眼前的弟弟,眉头紧锁,他的灵力也并未恢复,身体也十分虚弱,但看到面前的蓝忘机 ,那个从小便是子弟楷模长大更是最正统的仙门名士的弟弟,此刻用充满提防性的目光注视着族内前辈与自己,死死挡在魏无羡身前,只觉心痛如绞,“族中前辈都十分担忧你,来接你回家。”
“兄长…对不起。”
魏无羡现在仍没有醒来的预兆,蓝忘机知道,自己一旦离开,恐再不会见到魏无羡了,连他生死,甚至都无法保全,想到此处,蓝忘机突然握紧避尘,跪倒在地,对蓝氏前辈俯身叩头后,又重复了一遍:“兄长,对不起,忘机失礼了。”
说罢避尘出鞘,冷蓝色剑气霎时间充满整个洞穴,蓝忘机本身已无多少灵力,但此刻却拼了浑身解数将体内仅存的灵力发挥到极致,避尘感应到主人的坚定后剑芒更甚,蓝氏前来的三十余名前辈心中既痛又不得不奋力抵抗,蓝曦臣在一旁已无多少灵力出手,却又实在怕蓝忘机与族中长辈各自有伤,从腰间取出白玉洞箫缓缓吹奏起开,灵力不支乐声威力便不甚强劲,但毕竟是姑苏蓝氏双璧之一,哪怕灵力微弱也不容忽视,不一会避尘与蓝氏前辈的佩剑皆从手中脱离掉落在地,蓝氏长辈皆皆是重叹一口,蓝忘机此刻已到身体所遭受的极限,但心中对魏无羡执念过重,明知兄长吹箫取剑是为了防止他一错再错,却仍化出忘机琴,拼尽灵力挥手一拨。
弦杀术!
蓝忘机的弦杀在姑苏蓝氏无人可出其右,此刻山洞中的蓝氏众人皆是一惊,万万想不到蓝忘机竟对族中长辈使用弦杀,未来得及躲避,纷纷中招被琴音冲倒在地。
蓝忘机趁势召起避尘,冷剑激荡的蓝色剑光最后一搏般向山洞中的蓝氏前辈挥去,那三十余位前辈此时已身受重伤,皆是口吐鲜血,蓝曦臣见势立马冲上前去,紧紧握住蓝忘机的手臂喊道:“忘机!你要做什么!这可是从小看你我长起的长辈啊!”
蓝忘机仿佛耗尽了最后一口力气,重重跪倒在地,垂下头道:“兄长…”
蓝曦臣看着眼前的弟弟,曾经的他一言一行皆是家中骄傲,各世家皆羡慕姑苏蓝氏有双璧,如今…
“忘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说罢,蓝曦臣垂着头,十分丧气又难过的样子,缓缓走到已被蓝忘机重伤到不省人事的蓝氏前辈那里,背对蓝忘机,说道:“带魏公子走吧。”
蓝忘机闻言,默默站起,扶起石头上仍止不住发抖的魏无羡,一言不发离开了山洞。此时的他灵力几近枯竭,御剑已是不可能,只能一步一步缓缓前行,几个日日夜夜过去,也不知走了多久,蓝忘机感到此地怨气甚浓,心知这便是到了夷陵。
魏无羡修鬼道,身体恢复更适宜在这样怨气充沛之处,蓝忘机将他放在夷陵一座山脚下,看着他渐渐缓和的脸色,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魏婴,好好活着!”
说罢蓝忘机低头,终是没有忍住,在魏无羡额头印了一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