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时候喜欢扮侠女,拿毛巾遮住鼻子和嘴巴,披着被单从床上跳下来,自我感觉风华绝代一佳人,飘逸神秘出场中。
他见了,乐不可支,非常赞赏的神情。有一天拿一根木头,低头削了半天,给我做了一把木剑,剑身瘦长,厚薄适中,还用红色玻璃绳撕得细细长长的,做成流苏挂在剑柄处。又担心木刺刺着我的手,拿砂纸打磨得十分光滑。
我大喜过望,拿起木剑,便要和他比拼,两人你来我往,在院子里来回飞奔。我拿着瓦片当飞镖,扬起沙子作毒烟,时不时向他刺一剑,俨然正在行侠仗义,除暴安民。
最后自然是他敌我不过,大叫“女侠饶命”,我这才洋洋得意,提剑而去。
二
我是全村第一个拥有儿童单车的孩子。
记得那天他卖菜回来,单车后面绑着一辆浅绿色的三个轮子的小单车,一进村口,便引得众人注目,他一进家门,一堆孩子随着蜂拥而入。
在众孩童的目瞪口呆中,他把我扶上小单车,推着我在院子里教我踩。这一天,来我家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我像公主一样踩着单车转来转去,非常自得。大家都说他舍得,给一个小丫头买了这么豪华的玩具。他却比我更得意,看着我笑,一脸宠溺。
还有一次,他给我买了一套衣服,白色蕾丝边、公主领的衬衫,格子背带短裙,还有一双亮澄澄的小皮鞋。我如此装扮来到村里的学校上学,一时全校瞩目。那时同龄的孩子,大多是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偶然一件新衣服,也是款式普通。我那一身,和城里孩子无异。
他在他的能力范围内,给予了我最美好的童年,即使当时生活贫困,我内心却无匮乏。
三
三年级的时候,我蹲着从学校的滑梯上滑下来,控制不住速度,右边小腿重重撞在底部水泥边上,造成骨折。
他抱着我去医院,挂号的时候,他将我放在过道的椅子上,让我坐着等他,我等了好久不见他回来,害怕得大哭,扶着墙,用一只脚挪动着要去找他。他听到哭声,赶紧冲回来,见我这样,不敢再放下,抱着我楼上楼下的跑,大汗淋漓。
又去找有名的民间医生,拿了很多草药回来熬煮,熬成一大桶,让我把腿放到里面浸泡。这药需要药引,他每天到田间去找,有一天遇上台风,狂风暴雨,飞沙走石,他披着雨衣出去,回来时全身湿透,狼狈不堪。
一个月后,我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他仍然担心,每天用单车接送我去学校,叮嘱老师照看我,让我周围的男同学不要在背后踢我的椅子。
两个月后,我行动自如,上窜下跳,看不出曾经骨折过,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四
在电视还是奢侈品的年代,乡村夜晚,别无娱乐,大多数孩子吃完饭后,乱玩一通便被父母逼着上床睡觉。
他却在晕黄的灯下给我讲古往今来的故事,燕青打擂,西天取经,桃园结义,地主长工,童话传说,他信手拈来,讲得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眼睛鼻子全是戏。我在一旁听着,或激动紧张,或拍手大笑,每至深夜仍毫无倦意。
每每在自习课上,同学便向老师提议,让我讲故事。于是我便大方站起来,在全班崇拜的眼光中,将他讲给我听的故事娓娓道来。因此很快就拥有一批小粉丝,放学之后跟在我身边,听我一路讲回家。
这一切风光骄傲皆因有他。在那贫穷而闭塞的年代,课外读物求之甚难,全靠他每晚不重复的故事,成全了我童年的书香时光。
五
白云苍狗,世事茫茫,童年明媚鲜艳的底色逐渐隐去,任性乖僻的青春登场。
我突然长成一个忧郁的少女,每日在家一味看书,不问世事,不擅俗务。稍有不满,便乱发脾气。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歇斯底里。如此面目,于今回想,只能一声叹息。
时常有闲极多事的邻居前来质疑我:既然不念书了,就应该出去工作,缘何天天在家,不务正业?
他却振振有词,引经据典,说,这有何不好,想当年孔明避居隆中,却也知天下事。别人听了,哂笑不已。
他与我谈红楼梦,听我念葬花词,又和我说历史,说武侠。各种三教九流的书,那时我都看了些,有时在他面前评论书中情节,读得不透,言语便显轻狂,他却认真听我罗嗦,偶然会纠正我的一些看法。
那是我单薄脆弱的青春时期不可多得的充实与快乐。
六
他的生命止步于我的十八岁。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任时光剧烈冲洗记忆,不愿费半分努力去记起往事。
我不想接受他的离去,假装他从未来过。唯有如此,我方可攥紧拳头,对抗尘世。
我后来读苏东坡的词,读到“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这句,失声大哭,痛不可挡。
他陪我长大,我却不能陪他变老,这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剥夺。我的余生,都在耿耿于怀。
终究因为他的缺失与时光的无情流动,很多事情我当真无从记起,唯有童年的日子,却时时卷土重来,益发脉络清晰。
这是他留给我的印记,他曾爱我如生命,宠我如公主。
他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