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感觉自己快抑郁了。尽管她在外人,尤其是老家人眼里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她和老公去年同时考到了省城的铁饭碗,今年年初又付了房子的首付,从此就是城里人了,再添个宝宝,就可以过上童话里的幸福生活了。还不是天天唱着过吗?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媛媛表面是个伪处女座,其实内心是个极致的处女座。她为人憨厚老实,宽容大度,从不斤斤计较。所以她是瓶润滑油。在家润滑父母,在单位润滑同事,在电话里润滑弟弟和弟媳,但是润滑不了自己这操蛋的生活。 灿烂微笑始终掩盖不住苦大愁深的内心。
她太胖了,受孕很难。她的单位是个事业单位,不是公务员。她的首付是卖了老家的房子买的,每天晚上都在梦里梦见那栋三层的小洋楼。每个月六七千的房贷让她喘不过气来。老公像个老妈子似的,指责她毛巾忘记搭在阳台了,厨房门忘记关了。甚至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只黄蜂都能让她烦躁焦虑。
就是这些能解决的,不能解决的,已经过去的,还没有到来的,让她总是一个人蜷缩在院子里的椅子里,想着自己的不如意,默默地流眼泪,像是个看不开世事的老人。她经常会忘记梳头和洗脸,护肤品已经过期了,没有心情去想顾影自怜以外的事,相由心生,蓬头垢面的还有尚未衰老的心。
后来,觉得透不过气的时候,请假回了老家。她还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心思郁结不得开解。直到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丽娜,媛媛的堂妹,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晚了两个多小时。
“姐,你回来啦?我婶子在家吗?”她还是那样好看,头发扎成马尾,脸上上了精致的妆,声音清脆得像是一口咬下去一段嫩黄瓜。
“我妈好像出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发小,媛媛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
“这样啊,那我等她一会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丽娜一边自己抽个板凳坐下。
“哦,我昨天才回来。好久没回来,也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找我妈有啥事吗?”
“嗯,我和婶子商量一下,我要和建设离婚的事。我和建设当年不是我婶子介绍的嘛。”丽娜笑着说,那笑里有一种给人添了麻烦的歉意。
“什么?你要和建设离婚?”媛媛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她心底盘算着,这已经是丽娜的二婚了。
“嗯,是的,姐。过不下去了,就离了。”
“那孩子怎么办?”
“一人一个吧。如果他都不要,就都给我。我一个人也能供得起他们俩。”
“哦,哦。”媛媛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样一个受伤的女人,只是这样机械地应着。
“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嗯,决定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么多年,吃喝嫖赌,样样占全。吵过,闹过,打过,甚至被他们一家群殴过,以前孩子小,还能忍着。”丽娜下边撸起袖子,露出左边胳膊肘上边的一块碗口大的疤,层层叠叠的肉挤在一块,有的地方肉厚一些、颜色重一些,有的肉薄一些,颜色也浅一些,斑斑驳驳的,有些难看吓人。“这是建设用桌腿砸的,当时骨头都漏出来了,过了半年又长好了。现在他们也变本加厉了,我也不想忍了。就离了。”这根本不是一个三十岁女人应该有的平静语气。打?群殴?砸出了骨头?不应该抄起刀子捅回去吗?
媛媛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些不幸为什么都会发生在丽娜身上?她至今还记得,丽娜第一次结婚生孩子的时候,她还在上高中。因为丽娜生了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家里没有钱给孩子看病,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夭折了。第二天,那家人就把丽娜赶出了门。几年之后,选房的表姑又给丽娜介绍了建设,说是个忠厚老实,能赚钱养家的好男人。第一个男人欺负她的时候,她还常常回娘家,那个时候大娘还活着。后来大娘得了癌症去世了,丽娜也很少回来了。媛媛只是偶尔听妈妈说起丽娜现在日子苦,没人能想到是这样的苦。
一片沉寂,二人都不说话。
“姐,听说你去省城了,还买了房子。你这回真是城里人啦!你看,我们俩一天生的,这命运真是不一样啊!”丽娜完全是一副淡淡的自嘲的语气,一边说,一边俯过身来给媛媛梳理头发。“你看,你这拿笔头子的,就是不一样,头发乌黑的。我这都好多白头发了,长出来了,就要去染。”
丽娜的手就是巧得很,没有用梳子,就把媛媛乱糟糟的头发缕得光滑的很。又一点一点开始摘媛媛大衣上面沾得棉花絮和小狗毛。
媛媛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现在负能量爆棚。一开口就是“我现在穷啊,一个月要还六七千房贷!”“我现在苦啊,一个月工资去了房贷就剩几百块钱生活费!”“我压力好大啊,天天睡不着觉!”她不知道怎么跟面前深陷泥潭的女人抱怨日子难熬,她不知道怎么跟面前受尽苦难女人抱怨命运不公。
丽娜还是专心致志地给她摘着棉絮,一边问她省城是不是钱好赚一些,她想离了婚去省城打工。省城有没有动物园,她想带两个孩子去看狮子和老虎。媛媛只觉得头重重的,呆滞干涩的眼睛汪了两圈眼泪,答着“有,有,省城啥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