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很多记忆,看似被遗忘,其实却被埋藏在了我们心灵的最深处,只待一个契机,就会被一一唤醒。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那些一直以来潜伏在我记忆深处,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儿时过年的情景,便从遥远的过去缓缓走来,直到渐渐被唤醒,鲜活的流淌在我的指尖。我这才发现,无论一个人身处何方,过上了怎样富足优渥的生活,可午夜梦萦,记忆却一直停留在儿时那段虽不富裕却无比快乐的时光里……
过小年、贴窗花、迎家亲、接天爷、煮腊肉骨头、点面灯、吃面灯……一幕幕苏醒的记忆走马灯似的迎面而来……
记忆中,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在家乡有很多讲究,早早吃罢晚饭,母亲就开始烙薄薄的死面饼子。据母亲说那是灶户阿婆(灶户即厨房,灶户阿婆是本地方言对灶神的称呼)上天回娘家时要拿的干粮,不多不少刚刚七张薄饼,因为回娘家时间正好七天。饼子烙好后,母亲就会把它们整整齐齐的摞在白瓷盘子里,并在饼子上放上之前准备好的糖瓜儿。那天的饼子似乎特别好吃,而那糖瓜儿,是真甜,现在想起来我都会不由自主的咽口水。前段时间我还曾买过,却再也没有了记忆中的香甜。
母亲把一切准备停当后,轮到父亲登场了。不等天黑父亲就跪在灶台前 ,点清油瓦灯儿、焚香、烧灶马(灶马其实就是印在白纸上的一张脚踏五彩祥云的奔马图)。记得有一年小卖铺灶马卖完了,最后就由我和弟弟每人画了一张,现在想想我都能笑出声来,我们俩胆子真够肥的,竟敢给神仙画坐骑。
这时跪在灶台下的父亲边烧灶马边口中念念有词,后来我才听清父亲每年说的其实都是同一句话: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最后父亲在院子中央放一串起身炮,好让灶户阿婆早点拿着薄饼骑上快马回娘家去,而另一张灶马则是年三十晚上要烧的。
父亲刚刚带着我和弟弟磕完头,我们俩一哄而上就开始抢糖瓜儿了。年在我和弟弟的哄抢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便开始准备各种年食,嫁在我家房背后的姐姐不时会回来帮母亲忙,我和弟弟则天天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偷吃各种各样的年食。
这样惬意的日子直到腊月三十,那天早上,母亲会早早的叫起还在睡懒觉的我和弟弟。大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是需要勇气的,但我和弟弟这次却一骨碌就起来了。
因为我们要帮父亲贴窗花、贴对联、贴门神,这里面贴窗花难度最大,因为木质的雕花窗子很不好粘贴。等到一切就绪后,母亲会把家里角角落落仔细的打扫一遍,接下来过年的三天,母亲一般不会再打扫卫生,据母亲说怕冲撞了神灵。
我和弟弟则坐在炕上,入神的看父亲剪迎家亲的长幡(说是长幡其实并不长),这可是今天晚上迎家亲时要派上大用场的。直到现在,我都非常佩服父亲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平时看着笨笨的样子,可今天晚上却异常灵巧,不一会儿手中的白纸就变戏法似的变成了四支长幡。父亲还边剪边给我和弟弟解说,祭神的长幡是三个,一定要用黄裱纸,迎家亲的长幡是两个,要用白纸……
母亲已经开始做可口的臊子面了(以前在老家,三十晚上并不吃饺子,而是吃臊子面),臊子面做好后,先要在灶台上供一碗,还要给二叔送一碗,二叔每年也会把他家的臊子面给父亲端来一碗,我们这才开始吃面。直到一大锅腊肉骨头咕嘟咕嘟煮起来,母亲这一年的忙碌才算结束,她也就能和我们一样,悠闲地坐在炕上嗑瓜子了。
天刚刚黑下来,父亲便带着我和弟弟,端着清油瓦灯儿和木香,我和弟弟各拿一支下午剪好的长幡,去大门外迎家亲。父亲跪在门外的土地上说一些我和弟弟听不大懂的话,我和弟弟跪在后面认真的看,然后父亲就会烧掉长幡,并把晚上母亲供在灶台上的那碗臊子面倒在地上。之后,父亲便拿着清油瓦灯儿,侧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走在前边进门了,似乎身后真跟着谁似的。
记得当时我心里特别害怕,也觉得后面似乎跟了什么东西,所以一进堂屋,我马上就跳到炕上再不下来,那种感觉到现在竟然还清清楚楚。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迎家亲,其实就是把已故的先人们接到家里,让他们在过年的这三天在家里接受子孙后辈的跪拜供奉,而今天晚上无人迎接供奉的,就是我们常说的孤魂野鬼。后面到了正月初三,同一宗族的长辈们就带着晚辈们热热闹闹的一块儿去上坟送家亲,到时父亲会把剩下的两支长幡拿去烧在自家坟头。
这时母亲已经把前几天早就准备好的瓜子糖果点心之类的美食端上了炕桌,一家人盘腿坐在炕上,真正开始欢欢喜喜的过年了。想来以前的我们之所以那么喜欢过年,喜欢的也许是那些平时吃不到的美食,平时穿不到的新衣服吧!
当然,年才刚刚开始。
我们吃着糖果瓜子聊着天,不知不觉,三十晚上的压轴美食——腊肉骨头的阵阵香味从厨房飘来。母亲便下炕捞来一大盘子,我最爱吃的就是母亲腌制的腊肉排骨,记忆中的腊肉排骨是那么香。虽然现在母亲每年还是会给我们腌制腊肉骨头,可我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那种味道。
以至于我常想,一种美食的造就也是需要天时地利的。
以前的猪是母亲亲手喂的,猪吃的是麦麸、干菜叶,母亲要足足喂咱家那头猪整整一年之久。等到进入腊月猪宰了之后,母亲就把那些猪骨头用盐和花椒按比例调配好腌制,再挂在咱家灶房的房梁上,然后在灶房的烟熏火燎中悬挂差不多一个月。而那时灶房烧火的原料,不是木柴,就是小麦麦秸,可现在哪有那样的条件和环境呢?
记忆重回二十多年前,三十晚上最隆重的一项活动——接天爷,还没举行呢!还记得小年那天回娘家的灶户阿婆吗?是的,接天爷,接的就是她呀!回忆起接天爷,我的眼前就是无数跳动的面灯,和面灯点燃时风中飘来的清油的香味儿。接天爷活动必须要等到零点之后才能开始,而且越迟越好。又据母亲说,这是为了让灶户阿婆在娘家多待会儿,只有灶户阿婆高兴了,这一年才会风调雨顺。
但是父亲一般情况下在零点之后不久就带我们去接天爷了,因为这样我和弟弟就不用一直熬着。
接天爷比迎家亲要隆重很多,父亲会把炕上的炕桌提前撤下来,擦的干干净净后摆在院子中央,桌上有茶水,有糖果,有花卷油饼,当然更少不了的是清油面灯。这时,母亲会把父亲点燃的清油面灯放在院子的各个方位,院子一下子灯火通明。父亲则严肃的跪在院子中央,口中依然念念有词,但这次念的什么我就一句也听不懂了,我和弟弟只负责最后磕头就行了。
不过,我和弟弟并不急着睡觉,而是站在堂屋看面灯。有时实在等的心急,不等清油燃完,我们俩就开始抢了,当然我一直抢不过弟弟。有的面灯被我们俩抢的掉在地上沾了土,可我们依然笑着闹着,吃的津津有味,现在想想那时的胃口真好。这时父亲和母亲就笑着看我们俩闹,即使油洒在衣服上,似乎也不生气,那时的父亲和母亲还那么年轻……
其实,在家乡,过年的各种习俗要延续到元宵节过了才算真正结束。家乡有一句民谚:三天十五三天年,三天过了原打原……
当记忆的闸门打开,真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我这才发现那些看似被遗忘的过去,其实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走远。今天我用文字将它们记录下来,以免这些古老的习俗有一天真的消失。
说实话,我其实很喜欢以前过年的这种仪式感,虽然食物匮乏,虽然并不富裕,但我们的父辈对天地祖先的敬畏,对节日习俗的重视传承,对生活的用心,让我们这些后辈真的深觉惭愧。
我觉得,生活很多时候是需要这种仪式感的,人生短短不足百年,每一天都是我们生命中最美最年轻的一天,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
所以我想,儿时的年味之所以让我这么刻骨铭心,似乎又不只是因为有好吃的东西,有好看的新衣服。更重要的是过年的这些习俗传递给我们的人生感悟,或者对我们心灵的涤荡和震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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