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韩笑病了,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脸显得煞黄煞黄,那暗黄从皮肤的深层传来,像是积攒了多年无法排除的怨气,一股脑全写在脸上了。她的脸没多少雀斑,但也不平整,脸上总是架一副顶大的眼镜,绿豆般的小眼睛藏在眼镜后面,交谈时刻意地扶一扶镜框,身体习惯性地向后倾,再加上额头间不经意的褶皱,让她这张平淡无奇的脸更加苍老了。
她觉得没什么大问题。除了偶尔有些头晕外,她也不在意,公司刚发的冬季体检单被她随手一扔,不知道躺在哪个文件下当垃圾了。她刚进一家大公司,不想出什么差错,每天早上女经理从她身旁走过,嘎达嘎达的高跟鞋声让她心里发怵,一想到未完成的工作,调整不完的数据,翻不完的白眼,她的脑子就跟起了雾一样,整个人都不在状态。
男经理坐在她的对面,脸色跟他茶杯里变色的茶渍一样难看,他是韩笑的直接领导,“来,韩笑。”中年男子面无表情的指示最不耐烦,“我让你整理那个员工满意度调研你弄好了吗?”“哦,这就发您,您看一下。”她一边哈着腰一边凑到经理跟前,听他的意见。
“你看啊,你这个……”没等男经理开始,她就自觉地盯着他紧密的后脑勺发呆,细数那几根稀稀落落的白头发,耳后的眼镜腿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说话时大颗的脑袋摇晃起来,高密度的语句像冲锋枪一样袭来,韩笑努力集中精力听他说了什么,努力压住心中极不耐烦的火气,在恩恩声中退了回来。
2
下了班,韩笑站在路边等车,就看见男经理那辆黑色大众从远处驶来,土黄色的水滴懒洋洋地晕在前玻璃上,混着昏沉压抑的雾霾天,更让人心情沉重。冬日的天越来越短了,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还瞥见外面闪着亮堂的光,走出来不一会儿,天就黑了。车距韩笑20米的时候,男经理闪了下灯,到了跟前,车窗嗡的降下来。
“去哪,带你一段。”
“不了领导,男朋友一会就来了。”
“好,那我就先走了。”
男经理打着哈哈,识趣地走了。韩笑附上礼貌的微笑,目送黑色大众离去。她撒了一半的慌,笑容就那样僵在空气里。说起男朋友的时候,她手指不自觉地滑过微信界面,停在那个叫陈琛的名字上,才发现他已经跌落至聊天记录的最底层了。每当手机提示内存不足,她也没想过要清掉这些字句,即便这一吨一吨的甜蜜,已经快变成了一吨一吨的伤害了。
男朋友是有的,可肯定是来不了了。他们冷战了几天,起初是为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她吵他不善解人意,他吵她死活不改的毛病,后来他工作忙到没时间过问她的心理活动,而她偏偏想要证明在他心中的位置,最终到了一个僵持不下的局面,再往前走一步,他们之间就要崩掉了。
崩没崩掉韩笑不知道,只知道怒气之下的话语像刀子般刺痛她的心,她心灰意冷地问他“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陈琛翻了翻眼前一堆忙不完的工程图,头也没抬地说:“你是不是闲的慌啊。”
韩笑拎起包就走了,再也没理他,她生他的气,一开始以冷漠的姿态对他,没想到把他推得更远,后来也想不起来为什么生气,无名膨胀在两人中间,谁也不肯先低头。她总不能冲着一个走远的人喊,你回来吧,而且她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回来了。
3
公交车迟迟不来,八九点钟已经有了一丝冷意,韩笑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哆嗦,她裹紧了大衣,瞅了瞅站牌上的末班信息,时间还早,索性坐下来等。沿路乞讨的老人摇着零钱罐走到她跟前,她摆了摆手以示拒绝,背对着她的中年男子时不时地探出头张望,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不耐烦,左边的情侣拥抱在一起,不知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寒冷。
韩笑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揣测着他们的故事,沿街乞讨的老人是不是被家人遗弃,中年男子的梦想会不会是当个二流诗人,热烈的情侣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经历无休止的吵闹,分手和好,分手和好。她呢,她永远是个冷眼旁观的看客,挤在麻痹失落的人群里,和他们一样,麻痹失落着。
到家了,她翻包取钥匙,却看到了找了一早上的体检单。其实不关工作的事,也不是害怕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大病,她年纪轻轻,能有什么事。她就是磨磨唧唧不想去,连最近总是头晕也觉得是办公室氛围太压抑了,再加上沉闷的雾霾天,可突然她的心里咚了一下,想起了什么,那石子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吓坏她了。
不会是怀孕了吧。
韩笑顾不上开灯,黑暗里她心闷的紧,越想越不对劲,一边掏出手机一边琢磨,这该死的陈琛,都冷战一星期了也不来找她,日子还要不要继续往下过。可又想要是真怀孕了,那还要不要分手。
她再次陷入了茫然的局面,在黑暗里试图还原陈琛的模样。她记得他的方形脸,眉眼间清晰俊朗的线条,像他画出来的直角一样,一点也不含糊。一米八的大高个,有时又有些幼稚,会很认真的走路,韩笑总是笑他,能不能不跟个孩子一样。哦,又想起孩子,她要怎么办呢,又气自己,这时候想什么孩子啊。
在黑暗里待了一会,韩笑起身去开灯,结果就看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闪出那个熟悉的人名,微信界面上小巧醒目地写着三个字。
“对不起。”
韩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两个人就不能好好的谈恋爱吗,做什么妖啊真是。如果是在一天之前,她也就顺着这台阶下了,发个当然是原谅你的表情包就完事了,可现在呢,皮球又踢回来了,轮到她来决定他们关系的去向。
4
第二天韩笑坐在工位上排文档,心不在焉,眼神刚好跟在饮水机旁接水的男经理撞了个正着,“来,韩笑。”韩笑一脸的不开心,慢悠悠地走到经理跟前,听他安排工作。
“你这次这个方案做的不错,继续努力,就是细节上再改进一下。”这是韩笑头一次听到领导表扬自己,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微妙的东西改变了,即便这是自己熬了几个通宵改的,即便她拼了命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无能、软弱的人,可在一瞬间,她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了。
她觉得自己那个想法太可怕了,恐惧像黑洞一般把她,他,男经理,女经理,办公室,天气,钥匙,体检单,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物质吸了进去,她一直问陈琛爱不爱她,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爱不爱陈琛。以前老觉得是爱的,可她现在连孕检都不敢做,就想像拿掉障碍一样拿掉那个孩子。
这回不关陈琛的事了,她还没回他微信,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不是一个问题,也不是一个障碍,这好像关于爱,但什么是爱,是每天清晨醒来看到陈琛那张熟悉的脸,还是他们之间无休止的争吵,她想了想,竟然想不出答案。
“我有话对你说。”韩笑最终决定叫陈琛出来。
“正好,我也有话对你说。”
5
见了面气氛有些诡异,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但是坐在一起就像是好久不见的老朋友,陈琛是沉默的人,不多话,韩笑也是。两个人都在试图寻找连接他们之间的那个点,指望那个点引出来的试探能把过往的不快覆盖掉,比如询问家里的猫,最近的工作,身体状况等,可是谁也没急着开口。
“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韩笑被眼前闷着的陈琛搞得焦躁不安,终于忍不住了,期待陈琛要跟她说些什么。
陈琛知道韩笑肯定还在生他的气,但他闭口不谈,他昂起头认真地看着韩笑,神情显得有些紧张,韩笑被他迟迟说不出口但又一定要说口的样子逗笑了,却没想到他脱口而出的五个字硬生生地把韩笑接下来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说:“我们结婚吧。”
韩笑搅拌咖啡的手顿了一下,没想到陈琛会拿出最大的杀手锏,根本不给她商量的余地,“那…问题能解决吗?”她并没有正面应答。
“什么?”
陈琛知道他们总是为一些事情吵架,为看哪一场电影,为喜欢的明星,为做事的习惯,甚至以后还会有更多,为买哪一套房子,为回谁的家。可是相爱相杀,如果不是韩笑,这些争吵也变得没有意义。
所以在准备了一个星期之后,他来找韩笑,打算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韩笑冷冷的声音,“就是性格啊,爱啊,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空气冷了下来,陈琛停了停,故意无奈地说道:“大概能解决吧。”
一句话让忍住一星期不联系的韩笑来了气,又忍不住笑了,她拿起靠垫砸向陈琛,“喂,你在跟我求婚呐。”
“对呀,所以我们回家。”
6
她跟他回了家。
多数次她被这种大概气哭,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不说谎话,不欺骗自己也不欺骗他人,有时候好但有时候直接伤人,眼里只有逻辑、线条、数理,连求个婚都不愿意骗她,但多数次她又被这种大概逗笑,他不确定的事情,从不贸然去编个什么出来,总是用耿直来表达一种天真的可爱来。
韩笑知道,他只有对她才会展现天真的一面,而她,只会让他看到自己暴戾不安分的样子,他们确定了彼此是安全的对象,所以吵架也变得理所当然。
韩笑看了看眼前这个认真又好看的人,觉得自己之前否定掉孩子的想法滑稽可笑,况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怀了孕。
一切都是不确定的,美丽又危险,韩笑长久以来绷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缓和,她接受陈琛对于她的坦诚,接受他想和她共度余生的想法,她怎么能不爱他呢,又怎么能失去他呢。
在某个临近黄昏的下午,她望着陈琛埋头工作的样子发呆,刚好能看清他的侧脸,没等她回过神来,那句“我想跟你生个孩子”就飞了出去。陈琛依旧翻了翻眼前的图纸,头也没抬地说好啊。
她笑了笑,那首诗怎么念来着。
除了一起生个小孩
我没有其他更坏的主意
你正百无聊赖
我正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