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生死两茫茫

1984年的春天,杜思珍带着孩子回到了金城,丈夫陈学军暂时留在农场继续着看仓库的工作,两个孩子陈娟和李念一直跟随在杜思珍的身边。李念已经3岁了,自从他出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杜思珍身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杜思珍对待李念犹如真正的母子一般,三年中一直相伴左右,悉心照料,陈娟也待李念当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喜爱。临走前杜思珍带着孩子去监狱探望了李念的生父,老王几度哽咽,最后下定决心把孩子正式过继给陈学军一家,李念也改了名字为陈皓,从此,陈娟和陈皓就随着杜思珍离开了农场,回到了城市。

杜贵详和闫秀兰为了女儿的回城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将女儿以前的房子和以前小儿子的房子打通了,变成了一个里外间,这样两个孩子都可以跟在女儿身边,便于照顾。小儿子杜思全毕业后被分配到金城市第二医学院附属医院,在脑外科继续跟着以前的老师,现在脑外科的主任边实习边学习,医院给年轻的医生分配了宿舍,杜思全很忙,有时候几周才能回来一次,回来后也从来不在家里过夜,一般都是当夜返回医院,所以家里的房子也就就空下来了。

老两口收拾好了女儿的房间,在院子的一角又盖了一间大房子,原来计划是准备未来给老大结婚用的,谁想到丝绸厂已经给杜思辉解决了住房问题,本来给未结婚的男职工分配的都是两人一间的职工宿舍,可是杜思辉专业后为干部身份,厂里研究决定给专业军人尤其还是战斗英雄提高了待遇,于是杜思辉非常幸运的分到了家属区筒子楼里的一个房间,也算是自立门户了。

就这样,杜家三兄妹终于全部聚齐,都回到了家乡金城,杜贵详家里的户口本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女儿和两个外孙的户口全都迁了回来,总算是像个大家庭了。

安顿好所有的事情,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老大隔几天就会回来一次,看看父母和妹妹这边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这天,杜思辉买了几斤猪肉回家,和妹妹一起在厨房边做饭边聊着:“小珍,你下一步想咋弄,想进我们厂子不?”

“你们厂子那可是国营的,怎么能进的去啊?”杜思珍迟疑到。

“正式工可能不行,但是做个临时工估计可以,在车间工作,操控好机器就行。”

“进你们厂子是好,可是我要是去上班,没人照顾家了。算了,哥,你就别操心了,昨天爸说街道上办了个饼干厂,要招工人,每天只上半天班,离家近,我下班回来还能给大家做饭,照顾虎子(陈皓的小名)很燕云(陈娟的小名)呢。”

杜思辉想了想说道:“饼干厂的工资肯定不高,不过是比较方便,你回来了,别客气,这下半年燕云就要上学了,你需要钱,随时问哥要。”

“好了,哥,你还是把钱攒下来娶媳妇吧,你看咱身边谁像你这年纪不都两个娃了,你和小全到现在都不结婚生娃,你不知道咱爸妈都快愁死了。”

“妈昨天给我说你和小全必须今年结婚,否则……”“否则怎的……?”杜思辉笑了笑。

“我是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的,我底下的兄弟们都战死了,每次我想到他们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心里总不是滋味,我只想多赚些钱,给他们的家人都寄一点,帮他们尽尽孝,我实在是没有心思去想自己娶媳妇的事情。”

“哥,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可是爸妈的年纪大了,就等着抱孙子呢,你不能一辈子自己单过吧?”

“嗯,道理我懂,遇到合适的我留意留意,这样总行吧?”

杜思珍噗嗤一笑,“我又不是咱妈,你不用这样敷衍我。”

说完,两人继续说笑着收拾菜肉、准备一家人的晚饭了。


千里之外的国营农场,陈学军一个人坐在家中,轻轻的抬起自己的断腿,取下了小舅子杜思全托人从首都大医院定做回来的假肢。自从老婆孩子都回到金城后,屋子里总是空荡荡的,过几年,找个合适的机会看能否调回金城,这样就可以一家团聚了。现在的国营农场早已经不是十几年前建设兵团时期的繁荣景象,农场这几年为了引进人力,从周边县区尤其是贫困的地区迁移了很多人口来到了农场,然后把土地重新划分,这才慢慢的聚集起了一些人气,整个土地,果林,畜牧场渐渐恢复了些生机,水库也重新修缮好,蓄水灌溉,国营农场终于开始一点一点的恢复起来了。陈学军看着农场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从心里感到高兴,那些最后没有回城留在农场的人都是实在回不去,只能扎根在这的,这些人或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所以陈学军希望农场能够越来越好,让这些留下的战友们、同志们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好的晚年。

这个假肢是根据陈学军腿的尺寸量身定做的,非常合适,做假肢的钱也是思珍的大哥出的。刚开始,陈学军还有些不适应,可是慢慢的,练习的多了,走路、跑步都渐渐熟练起来,如果穿上裤子,猛一看,正常走路似乎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陈学军是一个感恩的人,杜家一家人对他的好都铭记在心,所以这次杜家提出先把思珍和孩子们办回去,后面在想办法把他也调出去,陈学军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思珍的爸妈年纪都大了,想在晚年的时候一家团圆的心情能够理解,再说,城里的条件肯定比农场强很多,为了孩子们未来的前途,回城也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至于自己,先干好农场的工作,每个月除了给自己留点饭钱,剩下的全部给思珍寄回去。日子是紧巴一些,可是只要媳妇和娃都好,自己一切都能忍受。

腿断了,车是不能再开了,农场给陈学军重新安排了工作,仓库不用再看了,这次省上派人来抽检水样和土壤样本,陈学军比较熟悉农场的情况,由他全程陪同引导。这次听省上的专家说他们这里从雪山上留下的水是下游林江的源头,要保证源头的干净无污染,才能保证下游江河水的质量,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绝对不能懈怠放松。

就这样,陈学军每天随着质检队的人早出晚归,不同的水域,抽取不同的样本进行化验,沿途的土壤也都需要抽检,除了这些,那些专家们还对当地的生态状况进行了调查。陈学军虽然有时候听不大懂,但是几天的灌耳音下来,倒也长了不少知识,这天下午,大家结束了当天的工作沿着水库的路向下游走去,准备返回农场,突然,同行的一个人大喊:“你们看,下面好像有个人。”

大家朝着喊声放眼望去,的确有一个人影在河里挣扎,扑腾起了很大的浪花。陈学军顾不得左腿的伤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河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原来水库的上游建造了水坝蓄满了水,但是下游河的两边并未修葺,也没有任何阻隔,人直接可以下到河边,平时有人在这里洗衣服,也有不怕水的小伙子下河去游泳。陈学军的水性很好,用水一划,两腿一蹬,一下子就游出去了几米,很快游到挣扎的人身边,近处一看,不是个大人,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孩子,一看有人来救了,这个落水的还在拼命的抱住陈学军的身体,把两个人一起往水下拉,陈学军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耗掉两个人的力气,所以他奋力挣开孩子的手,从后面搂住孩子的身体,用一只手奋力向岸边游去,这时岸边其他人也陆续赶到了,可惜没有一个人会水,岸边没有长的树枝和救援的东西,大家只好手拉手结成人绳,伸向陈学军和落水者,“弟弟,我弟弟、下面……”男孩已经被淹的有些神志不清,但是仍下意识的呢喃到,陈学军大吃一惊,加快了划水的速度,好不容易把这个男孩送到岸边,喘了一口气,大声喊道“下面还有一个。”说完深吸一口气,潜到水下,水里的视线很模糊,陈学军只能睁大眼睛,强忍着酸涩寻找着,可是却什么也看不到,没有氧气了,只好又浮出水面,深吸一口,继续下潜寻找,就这样,连续重复了十几次后,陈学军的体力渐渐不支,可是他仍旧不想放弃,终于在一次次的搜寻中,他发现了有一个更小的孩子沉在水底,或许还有救,陈学军心里默默想着,他向下游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孩子拖了起来,浮出了水面,然后向岸边游去,300米,200米,100米,距离岸边越来越近了,陈学军仿佛听见人们的大声呼叫,可是他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好累好累,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可是这个孩子还没有送回去,一瞬间,他想到了小李念,想到他的妈妈李慧敏,也许还有希望,不能放弃,他拼尽全力,用力划水,把孩子往岸边拉。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了,手和脚的动作也变成了机械式的划动,眼睛突然有一道光,透过这道光他看见了妻子杜思珍站在水面上,向他张开怀抱,对着他微微笑着,女儿陈娟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抱着自己的胳膊甜甜的叫着爸爸。陈学军笑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向水下沉去……

千里之外的杜家院子里,一片漆黑,此刻正值午夜时分,所有人都在睡梦当中,突然一声哭喊惊醒了全家人,“爸爸,爸爸……”原来是陈娟做了一个噩梦,哭喊着醒来,“妈妈,我梦见爸爸掉到水里去了,我想救他,可是怎么也够不着他。快救救爸爸,快救救他!”陈娟明显吓坏了,哭的声嘶力竭,杜思珍慌忙把陈娟抱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

“燕云乖,那只是个梦,梦都是反的,或许明天爸爸就写信给我们了呢。”杜思珍虽然安抚着女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明天一定要给陈学军拍个电报,看看一切是否都平安。

一家人要是不分开就好了,杜思珍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杜思珍起的很早,开始给一家人做早饭,稀饭,咸菜,馒头,鸡蛋,昨天晚上都已经准备好,只要直接加热就行。

“杜思珍,杜思珍,加急电报!”门外有人喊道。

杜思珍大吃一惊,打开了院子里的门,只见邮递员小王骑着自行车拿着一份电报等待签收。

“杜姐,这是一大早送来的,我一看是加急的,就先给你拿过来了。”邮递员小王是这个街道的熟人,大家都认识。

杜思珍心里有些忐忑,一看发电报的地址是农场,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事情竟然用加急,拆开电报的手竟然都有些颤抖,踌躇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五个大字:“学军亡,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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