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 古

                乡村家族系列(一)

                        宁 儿

       

      从小到大我常听外婆、母亲姨舅在茶余饭后翻古。湘方言“翻古”意思是回忆旧事。翻古时话题的主角往往是我的曾外祖母、母亲的娭毑 。娭毑是湘人对奶奶的尊称。

      有关她的故事或回忆大都断断续续的,难以厘清。每个人视角各异,评价不一,而且其中透露出的信息零散、跳跃,甚至自相矛盾,呈碎片化,相当部分时长已逾百年。这些反聩到我耳中的信息历经六十余年口口相传,如同老旧照片日渐褪色和模糊,草蛇灰线般隐现出一段家族 秘史。我只得尽己所能,象拼图一般,力求还原。尽管这么做费力不讨好,但我觉得非常值得!

      民国初期湖南某地担任过大法官的曾外祖父,为官清廉,直到任上病逝。家里除了几间祖屋,未曾置过一亩地。曾外祖母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妇人,年纪尚轻便守寡,含辛茹苦将一双儿女拉扯大。老人家独撑陈家大局,既是"老祖宗”,也是“大管家”。

      曾外祖母一家原是古城长沙居民。早年间她没少吃过缺文化的哑巴亏,日子再苦再难也要供儿女上学。好在儿女也争气,功课好。儿子后来在银行谋到一份差事,端上金饭碗;女儿也嫁到好人家,只是不擅女红,干家务活不是里手。

      1938年“文夕大火”后,长沙已成一片焦土。在外公专程护送下,一家老小迁回湘潭故里。那时排行老三的母亲未满两岁。

      当时在星城长沙谋生的外公收入微薄,这对七口之家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在那个战乱频仍、风雨飘摇的岁月,一个近乎文盲的小脚妇人,主要靠从陈家祠堂租来的十几亩水田维持全家生计,委实不易。

舅舅说过,娭毑比多数乡村男人泼辣能干,虽不识文断字,但有胆有识,能说会道,深谙人情世故,懂经营会划算。四季农事、家事,里外照应周全。祠堂德高望重的族长、甲长保长也敬她三分。有关她早年间放印子钱的传闻,我曾向舅舅求证,舅舅当时略显犹豫,未予回应。

      母亲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八十多年前,外曾祖母是怎样从亲戚那里东挪西借,凑足那十五亩水田押金的,足足有350两银子。此外,老人家年年须向祠堂缴纳十多担谷子,充作租金。

    生逢乱世,曾外祖母当婆婆的头十年,不是很顺。有两件烦心事儿让她脑壳痛。头一件是女儿的疯病。女儿因未满月的婴儿夭折,导致失心疯,病情时好时坏。她只好將其接回娘家。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这水还得收回,讲起都圞心痛。

      第二件事儿就是儿媳不争气的肚子。连生四胎都是妹子,一再失望的曾外祖母愈发话难听,脸难看。

      续香火这事成了婆媳矛盾焦点。面对强势的婆婆,外婆只得忍气吞声,心里的苦只能向夫君倾诉。可是外公两三月才回家一次。忧思长久郁结于心,茶饭不香,外婆患上严重的胃病。发作时,疼得在床上打滚,需要女儿踩着肚子才能缓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时候的我常见外婆吃“胃友”和“胃仙”药片。她对我说,那些年把一世的泪水都快哭干了!

    家缺男丁,在乡下是抬不起头的,日子比旁人平添了几分艰难。母親似乎比姐妹幸运,从小寄养在她外婆家,逢年过节回家做客似的。

      大姨就造孽巴沙的,比外婆只小十六岁的她,很小就带妹妹、打猪草;稍大点洗衣做饭砍柴,干各种农活。由于个小瘦弱,干活力不从心,挨打受骂成家常便饭,比别人家的童养媳好不到哪去。外婆曾说:“你大姨挨的打,不少是替自己娘受的。”

    外公常年在长沙、湘潭两城做事,乡下家中除了雇的一个本家长工,清一色的女人。母亲原来上面还有一个长两岁的姐姐。小姐姐排名老二,长的又白又胖,大眼睛长睫毛,象个漂亮的洋娃娃。五岁时,得了痢疾,泻肚子好多天,用了偏方不见好,瘦得没了人形,曾央求外婆:“姆妈,你给我治好病,长大我会孝顺你的。”最后眼睁睁望着孩子在手上咽气,外婆也病了一场。

    陈家最不缺的似乎是妹子。第二年,母亲的大妹出生。

1944年6月,日军攻占湘潭。故乡沦陷的452个昼夜,可谓不堪回首。本该发蒙上学的母亲和家人终日提心吊胆的。七十几年后,母亲仍清晰的记得为躲避鬼子,一家六口时常在自家租赁的稻田里隐藏时的场景。

      她说:“娭毑、姆妈和姑妈,每人牵着一个细妹子,趴在或干涸或泥泞的稻田里,大气都不敢喘!”等鬼子走后,大大小小六个女人,相互搀扶着,翻过一道陡坡,步行到冯家老屋老乡家柴房躲一夜。当时她的娭毑鬓角已现灰白,蓬头垢面,迈着小脚,一步一挪。那揪心的一幕,烙印般留在母亲的记忆里。

    日本鬼子投降后的第二年,舅舅出生,三代单传的陈家终于有后。舅舅满月那天,办了流水席,招待亲戚和乡亲,人们如众星拱月般围观陈家这根独苗。曾外祖母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笑呵呵,对外婆嘘寒问暖,对孙女们打骂次数明显减少。全家人如释重负,都松了一口气。外婆独自到英雄岭上二妹子坟上坐了一个时辰,带去孩子最爱吃的五香蚕豆。

    随后几年,四姨和满姨先后降生。姨妈们由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后,依然难忘小时候受过老人家的体罚。她们说唯一例外的是福姐。福姐就是我母亲。这也在外婆那里得到印证。外婆说,你母亲模样周正,性子好,聪慧有礼,手巧嘴甜,又写的一手好字,算盘也打得不错。陈家对外人情往来,支借钱物,赶场采买这些跑腿的事儿,娭毑都放心交给你母亲呢。你母亲就算犯错,也只是挨几句骂,从不体罚。你母亲在亲戚中有个外号:“陈家小小联络员”。

    1949年9月湖南和平解放。已经十二岁的母亲和十岁的二姨重返小学学堂。大姨参加了土改工作队。 母亲的娭毑觉得世道真变了,她那一套似乎吃不开了。土改时摸家产划成分,她非常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她担心戴上富农婆帽子,沦为批斗游街的靶子,尊严被扔到地上,千人踩万人踏。这如何是好?

      有惊无险,最后陈家成份定为小土地出租,不在专政对象之列,自己的老脸和儿孙前程得以保全。陈家分了八亩水田,以前交的押金也可退回。母亲的娭毑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差点就醉了。

    高小毕业的母亲在家务农,两年后参加工作,任乡信用社出纳。二姨后来升初中,考上中专,毕业后分到郴州县政府。大姨在安江纱厂当工人。三个孙女成为公家人,外曾祖母感叹新的世道对穷人好,尤其是对女娃们好。

      一九五七年8月,我父母结婚。母亲记得谈恋爱时,父亲头一次登门,曾外祖母见到了一个年轻英气的中尉军官,喜笑颜开,连声说:“要得!要得!”然后亲亲热热拉着未来孙女婿的手,叫着他的名字,坐下寒喧。外婆姨妈们在她的支使下,烧水泡茶,生火做饭,忙得团团转。

    三年困难时期,饥荒袭来。五九年入秋以后,有些浮肿的她,疾病缠身。当时在乡信用社上班的母亲已怀我6个月,常回家探望老人家。

    一次,外曾祖母抚摸着母亲的肚子,说:“咯硬是个伢儿!”

    母亲说:“说不定是个细妹子咧。”

    曾外祖母说:“我这一世看过无数女人生崽,从没走过眼呢。”

  母亲笑道:“那你还担心陈家断香火,和姆妈较劲那么多年。”

    曾外祖母也不恼,说:“家里也就你敢这么和娭毑讲话呢。晓得啵?好饭不怕晚,你姆妈生你弟,结的是秋后瓜!我心里明镜似的,这叫激将法。你姆妈性子温良,在我身边侍候没少受委屈。”

    她歇了一会儿,又说道:“只怕你们还有乡邻背地里说我“恶”(方言凶的意思),是个厉害角色吧?”

    未等母亲搭腔,她叹口气,苦笑着说:“你爷爷走的早,你父亲在外奔波,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强霸蛮,全家人就只能呷西北风。”

    也许是隔代亲,曾外祖母与母亲很投缘,两人常悄悄说一些体己话儿。

    接近年底,曾外祖母的病仍未见起色,外婆想宰杀家中唯一的老母鸡,给她补补身子。曾外祖母说什么也不同意,叮嘱外婆一定要留给孙女坐月子下奶用。那只芦花鸡是老人家顶着压力,好话歹话说尽,才没被村干部收走的。

    她说:“再饿也不能饿着我的重外孙。真想看着重外孙子落地呢。”

    她没有等到那一天。在那个难熬的冬天离开人世。来年二月,我呱呱坠地。

      曾外祖母作古六十余年,外婆、大姨也已先后离世。最近几年,年事已高的母亲和舅舅姨妈聚会聊天翻古,常念叨她们三人。

      外婆在世时,每次翻古总也躲不开绕不过自己的婆婆。记得九十岁寿宴上,一儿五女及五婿一媳、数十个孙辈重孙辈向她敬酒,老人家满面红光、心满意足。外婆对我再次讲起着婆媳的陈年往事,她那有些浑浊的眼睛遥望着远处的英雄岭,有好一阵儿神色侊惚,喃喃自语:“我的二妺子如果还活着,也该是儿孙满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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