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绝

老故事


我有五个外公,除却正当盛年就去世的二外公,还有四个外公。我的外公在兄弟五人中排行老三,和大外公一起帮着曾外祖母一起养活这几个兄弟长大,除却他们两人,其余的外公都被送去当了兵,最后留在了外面的大城市,落地生根,是第一批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

养活五个孩子长大成人对于一个独身守寡的女人来说是一件很艰辛的事情,我的曾外婆90多岁的时候,依稀能从尖尖的下颌和清亮疲倦的大眼里窥见到她年轻时不俗的美丽,而美貌有时是利器,在没有财富的人家里,美貌是顶值钱的一件事,可以嫁个好人家。

曾外祖母叫阿荷,是曾外祖这么叫她的,叫习惯了,总有种淡淡的宠溺和诗意在里面,所以大字不识的曾外祖母这一辈子就学会了这两个字,以及曾外祖的名字。

“不能忘啊!我要是死了,就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那时候的曾外祖母已经走到了人生最晚的黄昏,马上就要暮色四合了。

家乡临水,与五个大省接壤,靠走货起家的曾外祖在当时算得上是富裕的大户人家了。听外公说他们家的伙计常年雇佣的就有五十多个,养的鸭子满坡下蛋,到了太阳下山时候那些伙计就提着挎篮一路捡蛋到河边。曾外祖那时已经娶了一房太太,可惜生的孩子非聋即哑,或者早夭,眼看陈家的香火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了,曾外祖也和许多封建家庭的长子一样,被逼着娶了二房。

那时候的人家普遍穷的吃不起一顿大米饭,想要嫁曾外祖的女儿还是很多,甚至不避讳当二房。曾外祖读过书,不是色令智昏的那类人,他说既然要再娶一房,那么这个姑娘必须是自己喜欢的。

七月的一个黄昏,曾外祖走货回来。那时荷花盛开,顺着梯田从山间到河边,临风微漾,漫山遍野都香了起来,曾外祖在自己的田地里抓到了正偷偷采莲子的曾外祖母。

她比荷花还要清丽,枝蔓横斜的荷叶掩映着她受惊的大眼,因为贫穷,衣服短了半截套在纤细的身上,裤子覆满了补丁,但是少女并不怕她,一捧莲子捧过来,收买了曾外祖父的心。

已经三十岁的曾外祖父对她一见钟情,存着半分促狭半分惊喜的心想要多和她说话。

“哪家的女娃子,敢跑到陈家偷莲子,要给钱哦!”他一边吃着递过来的赃物,一边恐吓到。

曾外祖一个人风尘仆仆的回来,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的货晒得又瘦又黑,除却清俊的脸型,没有半点当家人的气质,倒像个野地里乱闯的不羁汉子。那时曾外祖母并不知道他就是陈家的当家人,因此她对着这个多事的人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了。

红蜻蜓在田地里飞来飞去,傍晚霞光四溢,中年男子高兴的像个孩子,边走路边哼起了山歌。

坐在屋里的少女闷闷的哭泣着,阿娘要她嫁给水镇陈家的当家人,她听说他已经有了大房。少女情怀总是诗,但凡是少女,总幻想自己嫁个清俊潇洒的小伙子,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除了有钱还有什么。她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了一张脸,微黑而清俊的脸,促狭的眼神,以及自己飞快跑走时身后留下的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惊动了她十八年来平静的记忆,像野鸽子一样,扑哧扑哧的飞过了青松,跑的没影儿了。

那时候她上面有两个哥哥等着娶妻,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为了尽快拿到彩礼钱给大哥娶亲,巴不得她早早嫁了过去。想要求阿娘,但看到阿娘隐忍又红肿的双眼时,曾外祖母噤了声。

初秋的一个早晨,大雾未散,年轻的少女披着嫁衣入了小轿。曾外祖父早已立在大院落的栏杆上,微笑着看蜿蜒的山坡小道上晃悠悠的那道亮红。

虽然是二房,但曾外祖将婚宴操办的及其隆重,除了不是明媒正娶,一切都合乎大房的礼制。

曾外祖母因为坐了半天的小轿,又因连日来失落的心情,来不及等到新郎来掀盖头时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黑夜中有谁耐心的唤着自己的名字,温暖的手心摩挲着自己的脸庞。曾外祖父似乎知道她的心事,逗着曾外祖母起来看自己。迷糊中的她听到了低沉洪亮的嗓音,惊喜的湿了眼眶。

“阿荷,阿荷......”他每天都这样唤着她的名字,宠溺又轻快。

像所有家里的顶梁柱一样,曾外祖父常常要与她分别。但每当他回来的时候,无论走多远,曾外祖母都会跑去接他。数不尽的黄昏,两人骑着高高的大马,一起看遍了最美的晚霞和星光。

那时迷信,曾外祖父为了曾外祖母能生出儿子在陈家不受冷眼,去找了阴阳先生做法,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了成效,曾外祖母一连为曾外公生了五个儿子。

他看着快要临产的曾外祖母,眼里满是不舍与担忧,为了生意,他不得不再一次远行。他说等孩子落地了他就回来了,回来亲自为他取名字,曾外祖母赌气的偏过头,将他喂给她的橘子扔在了地上。

曾外祖父又耐心的唤她“阿荷,阿荷......”,他说赌气会伤害身体,他又伏在她耳边为她说起了她最爱听的红楼。曾外祖母偎在他的肩上流下了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哭,因为她觉得曾外祖父做生意太苦了。

年老的时候她常常呢喃,那时候如果知道他是最后一次哄她,她是绝对不会哭的。

曾外祖父是和自家的堂哥一起出发的,两个多月后,堂哥回了家,却还不见曾外祖父回来。曾外祖母腆着快要临盆的肚子一次一次跑过去问,堂哥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这个时代的善恶仿佛没有尽头,利益是一柄锋利的长剑,刺破良心。快要临盆的曾外祖母跪在堂哥的大门口哭着求他告诉自己丈夫的下落。

妻子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召唤,穿破绝望的黑暗,声音气若游丝的飘荡在她的耳膜边,那声音在叫着“阿荷,阿荷.....”。在无人的断崖上,曾外祖父苦苦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儿。

那时离他被土匪袭击已经第七天了,那个堂哥眼见事情不利偷偷逃回了家,却对中枪在地的曾外祖父视若无睹,导致他错失了抢救的最佳时机。曾外祖母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咽气了,伤在喉咙,被尼姑庵的一个老尼姑用一床棉被裹在身上续命。在无人的荒野下,被土匪的子弹打破喉咙的曾外祖父裹在棉被里等着曾外祖母前来,因为太过强大的信念,本该立即死去的他硬是在荒野里苦苦撑了七天。

他的嗓音呜咽不清,只能一遍一遍的抚摸着曾外祖母的手,他的手已经没有温度,但却是浮沉的乱世下最温暖端洁的火焰。她拼命的想要留住那团火焰,最终,那团火焰还是熄灭了,他拼了力气想要告诉她的那一句话是“好好活着!”

寒冬的暖阳照常升起,洒在消瘦的曾外祖父身上,在老树的剪影下,曾外祖母暖着他的尸体好好的哭了一场。她多想随他而去,但身后四个幼儿哭做一团,幼子尚在腹中,实在是要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啊!

曾外祖父还没过头七,陈家以堂哥为首的族人便要跑来分家产。口中振振有词的叫着“嫁走李氏”,曾外祖母姓李。

曾外祖母在慌乱和伤心中当晚生下了我的五外公。浓重的夜色下,哀伤的曾外祖母望着襁褓中的幼子,旁边的书桌旁香烛缭绕,她仿佛看见丈夫在对着自己微笑,清俊而又爽朗。

那个被唤作阿荷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间随他远去,成长为真正凶悍的母亲。她依然是他的妻,等到黄泉之下,她还想听他唤她“阿荷”。只不过那时,她是一个守寡的母亲。

还在坐着月子的曾外祖母虚弱的站在祠堂门前,拿着斧头逮谁砍谁,将自己豁出去的曾外祖母赢得了一个凶悍的名头。但碍于势单力薄,无人庇佑,还是被抢走许多家产,就连当初用来裹外祖父身体的那床棉被也有人觊觎,曾外祖母朝那人吐了一脸口水。

她将那些欠了丈夫钱款不还的人的名字都写在了黄纸上面,愤愤的烧在了猪槽里,诅咒他们来世做牛做马给自己的丈夫还债。随后,她搬去了更为清净的地方,与陈家再无来往。

在余生的日子里,因为美貌,一直有人劝她改嫁,嫁过去好吃好喝还有人帮你养孩子,为什么不嫁?曾外祖母将媒人全都骂了一通,也断了那些心有企图的人的念想。

为了养活孩子,她受了许多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曾外祖母背着小猪崽牵着年幼的儿子下山去卖,因为身体弱没力气,从山间翻下了河沟,被水冲到了大坝上,醒过来时已经天黑,找回来时,孩子和猪崽在原地玩起了游戏,脸上被猪拱成了花猫脸。她抱着孩子哭,孩子却不明所以的去摸她眼角的泪珠,哭过之后她又背起猪崽牵着孩子趟过河去了集市。

为了粮食,她可以翻山越岭去挖野菜,翻捡别人地里不要的烂红薯。她常常背着一个大麻袋一走就是两三天,留下大外公看家,有时候半夜睡在野地里也不觉得怕,怕的时候她就大声的背曾外祖父教他的那些戏段子。

月亮的清辉洒满山河,山林里有狼在磨牙擦掌伺机而动,她也很怕,那个曾经在荷花下天真微笑的女子常常望着月亮垂泪。

他的名字是一道符咒,“陈清堰”这三个字似天地间最重要的神明,为她破开黑暗,涉山趟水时也不觉得孤独。外面风声鹤唳,暖黄色的符咒在她身上荡漾出柔和的亮光,等捱到了天亮,才惊觉,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曾外祖母一生清苦,凭借着凶悍刚强的个性在那个魑魅魍魉横行的乱世里活了下来。她不仅养活了五个孩子,且没有让孩子成为社会的乞儿。五个孩子像大树,各自扎了根,唯有母亲让他们一辈子紧紧牵连着,沉默如此,一脉相生,浩荡的岁月无法转移他们的天性,骄傲而又凶悍的活着。

晚年的时候她因操劳过重,留下了一身的病痛,眼睛也渐渐散光看不清焦点。因为看不清事物,仿佛对谁都在微笑,被同乡的人们说成很有福气的老人。

想起木心所言“不知原谅什么,诚绝世事尽可原谅。”她这一生为相思所累,上半辈子被曾外祖父宠爱到了极致,下半辈子背负着这相思独自在大雾中行走着,追赶着前方若隐若现的背影,是忧伤也是甜蜜。

曾外祖母去世前突然兴起,让人将她的名字与曾外祖父的名字写在了一起。隔了六十多年的岁月,这两个名字终于又并排躺在了一起,像两道刚刚交汇的月光,融为一束,又像刚刚落下的泛黄栀子花,走过记忆的朱门,两两相依,飞身入怀。

朱门深锁多年,老屋的门前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眯着眼晒太阳的身影,那个在荷花间偷偷掩笑的明亮少女,正追着那道爽朗的笑声,一起跑进了黄昏里的晚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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