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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像孩子善变的脸,一会晴空万里,一会在阳光下暴雨倾盆。
温宁怀揣着一份重要的邮件,疾步奔跑在小镇的弯弯巷弄,她没有带伞,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咸腻地粘在身上,泡得皮肤发痒。但是她的脸上却绽放着笑容,她仰着脸,咧着嘴,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朝四面八方散发着喜悦。这是她人生中极为重要的日子,她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了,这个天大的喜讯必须尽快带回家,给爸妈还有哥哥分享。她怀里揣着的邮件,便是那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
回到家里,一顶黑沉沉的乌云正压在窗外,大半个阴影砸向客厅。父亲呆坐在阴影下面,脸色煞白,手里握着的电话还没挂断,嘟嘟地响个不停,他的双目出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却不聚焦任何东西。
“怎么了?爸爸。”温宁立在旁边,脸上的笑瞬间凝固。
“走,去医院接你妈回家……”
晴天霹雳的不只是天气,还有幸福家庭的变故。那通电话是警察局打过来的,温宁的母亲,在当天下午出了车祸,意外身亡。
父亲拨通了温宁大学寝室的电话。
“小宁,爸刚才给你卡里打了800元钱,你留意查收。”
“嗯。”温宁应声,正要挂断电话。
“等下……”父亲说,“别饿着自己,想吃什么就买,没钱了和我说。”
“知道了。”说完,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电话这头,老温还想再说几句,可是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他再一次无声叹息。这一年来,温宁对父亲的态度一直冷淡,从未给家里打过电话,每次都是父亲主动来电,话题无非关于汇钱的事情。
记得小时候,温宁很喜欢粘着父亲,父亲经常把她扛在肩膀上兜风,买了糖果和饼干,就举起一只手递给她,另外一只手则握住温宁的双脚,小心翼翼地防止她从肩上跌落。父亲的肩膀宽大浑厚,曾是她快乐的童年港湾。
温宁还有一个大自己五岁的哥哥,印象中父亲对哥哥比较严厉,对自己却和蔼可亲,他宠爱温宁,凡事有求必应。母亲总说父亲是个天生的女儿奴,可不是,温宁读高中的时候,还经常趴在父亲的肩上撒娇,像个大号挂件。
自从母亲出车祸身亡,温宁就和父亲疏远了。她难以接受母亲的突然离世,并把这场意外归咎于父亲。
温宁上了大学,哥哥也刚参加工作,从此家中就只有父亲一人,他继续打理着开了十几年的杂货小店,照料一只老狗。
大一暑假回家,温宁发现家里多了一个阿姨生活的痕迹。
她强烈反对父亲再婚,并把父亲的续弦当成对母亲和自己的背叛。不等父亲开口解释,她就赶走了这个阿姨,拖起行李,气恼地返校。
寒假,哥哥仍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温宁和父亲,温宁整日窝在房间里看书,对父亲的存在视若罔闻,仿佛家里就她一人。即便如此,父亲还是逮着吃饭的时候,询问她在学校的状况,得到的回复不是沉默,就是只言片语的敷衍。
邻居老刘念在父亲为人忠厚,一个人孤苦伶仃,自作主张地给父亲安排了一场相亲。见面之前,老刘想探一探老温的口气,他在一天晚上敲响了温家的门,手里拎着一瓶白酒,想找老温喝上几杯,顺道聊一聊这事。
得知老刘的来意之后,温宁板起一张冰冷的脸,不待老刘询问父亲的意思,她就开口打断了他。
“刘叔叔,我爸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妈才死没多久,他不适合再婚。”
后来,也有亲戚给老温介绍对象,不等他有任何表态,温宁就替父亲一口回绝。另外,她恨这些亲戚,心想母亲尸骨未寒,你们就只顾着自己快活。
家里自从没了母亲,父亲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倒不是因为缺钱,父亲只是提不起精神打理自己。加上温宁和哥哥长期不在家住,父亲更没了打理生活的热情。厨房的灶台很久没用了,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偶尔煮上几次面,锅也懒得清洗。
父亲日渐消瘦,偷摸弄一些药回家服用。温宁一向不怎么关注父亲,这些明显的变化她都没有看在眼里,自然也不曾放在心里。
大三暑假那年,温宁发现街道对面的一个阿姨,经常帮父亲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家又像个样子,窗明几净,桌上经常有热腾腾的饭菜。父亲虽然依旧憔悴,但比之前加开朗,面色也大好。
不知道为何,温宁没再赶走这个阿姨,虽然对她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讨厌,只是从来不主动搭理。
阿姨丧偶,带着一个未婚的儿子,温宁不反对阿姨和父亲再婚,但在心里头,多少顾及父亲的财产将来会分一部分给别人。可是财产分了又怎样,父亲本就不太有钱,最大的资产不过是镇上的这两间门面,至今还开着杂货铺子。
父亲和阿姨领证之后的第三年,哥哥结婚了,他们热火朝天地为哥哥操持婚事。日子这样平静地流淌,还算和谐。后来哥哥攒了一笔钱,打算给父亲在小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子,供他们养老。
哥哥本想在房产证上写父亲的名字,经过温宁和嫂子的劝阻,犹豫了,最终写成自己的名字。
为此,阿姨十分不悦。凡事最怕人心复杂,不管阿姨是否过度揣度,一向和谐的关系从此出现了嫌隙。
温宁在嫂子的暗示下,再一次使出杀手锏,逼着父亲和阿姨离婚。她把自己关在卧室,不吃不喝,天天抱着母亲的遗照哭泣。父亲什么都不怕,就怕温宁因母亲的事归咎自己,孩子骂他怪他也罢,他不能忍受孩子以此绝食或者自残。
有一次温宁为了赶走父亲的相亲对象,用削铅笔的刀子在手臂上划了几道血痕。她反对父亲再婚的态度如此强烈,以至于父亲后来遇到喜欢的人,也不敢直接挑明,只能一步一步地试探,小心翼翼。
他爱温宁和哥哥,同时为温宁母亲的死感到自责。但是他也孤独,他是活生生的一个男人,才五十多岁,也需要陪伴。尤其是孩子们都在外地,他的世界就更小了,除了那只老狗,他在家里弄不出半点活人气儿。
温宁的绝食,终于换来了父亲的离婚。
阿姨离婚后卷走了家中所有的存款,还把冰箱和洗衣机全部拉走。这让温宁更加相信阿姨心怀不轨。
“她果然是个坏人。”温宁对所有人都这样评价阿姨。
阿姨走后,父亲的生活又回到孤寂的状态。一向木讷不善言辞的父亲,终于在喝多的时候和哥哥吐露真情。
父亲说,那天他为了亲自准备晚餐,执意让母亲替他送货。他知道温宁上午参加毕业典礼,下午会带着高考成绩回家。因此,他很早就买好了菜,花了大把时间用来烹饪温宁最爱吃的红烧肉。如果小宁考上理想的大学,今晚这顿饭就是庆功宴。如果考不上,这顿饭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给女儿一个鼓励,大不了再复读一年。
这么多年来,温宁对母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她相信是父亲的霸道行为导致了母亲的离世。当初要不是父亲执意要母亲送货,也不会赶上那场车祸。往常都是父亲送货,那天傍晚突有暴雨,加上雨中视线不好,导致母亲转弯的时候撞上连环追尾的货车。
父亲对哥哥说: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害得你们失去了母亲。
哥哥说:如果送货的不是母亲,我可能失去的是父亲。都是不能承受的痛。
如今温宁也三十多岁了,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
疫情三年之后,温宁不得已第一次回老家看望父亲,现在的阿姨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们一家四口,尤其是孩子们。阿姨和她聊到父亲多年一直患有慢性疾病,多亏了上一个阿姨照顾他四五年,不然到这个年纪就更惨了。
温宁这时才知道父亲的病情。
自己当了母亲才懂,之前确实对那个阿姨不好。当初俩人离了婚,阿姨卷走了家里的所有存款,连冰箱电视都喊人拉走,她就觉着阿姨果然是个坏人。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哪里又做得对了?虽然没有反对他们,却从未正眼看过人家,更不主动搭理。不排除温宁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人家索性就坏给她看了。
买樱桃的时候,温宁和现在的阿姨抢着付钱。卖樱桃的笑着问她:“这是婆婆还是妈妈?”
她的心头一震,回了一句:“是妈妈”。
眼里噙满泪水……
回程之前,温宁特意送给阿姨一枚金戒指。她想:若是给钱,就是给她和父亲俩人花了。送金戒指是只给她一个人的,她不戴也可以当做资产保存,或者给她那个令人操心不已的啃老儿子备点结婚的彩礼。
往后,温宁只希望阿姨和父亲身体健康,开开心心地生活。她对父亲的续弦释然了,也衷心祝福二老幸福。
最后一个阿姨最好吗?
没机会知道,但是温宁知道,最后的自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