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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安苓相识,是在高中入学那一天。那天上午教室里坐满了人,全是不熟悉的生面孔。大多数学生是从本校初中部升上来的,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对于安苓们来说仿佛是一场同学聚会,有说有笑,喧闹异常。我像一个异乡人,独自坐在靠墙的角落里。
千篇一律的生活大多有一个无聊的开头,秃头发福的中年班主任让我们每个人上台自我介绍显然属于这一类。我讨厌这种形式化的东西,但多年来察言观色的习惯让我不会对不喜欢的事公开表达不满。我走上台去,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我是来自北关中学的羽澄,请多加指教。”
也许是我无趣的开头影响了班级的气氛,接下来自我介绍的各位大多遵循了这种简短的句式。我将注意力放在窗外,看窗外的杨树被风吹得摇曳,阳光透过树木的深处,树叶像毛毛雨一样零星飘落,落在新铺的沥青路面上,没有一丝声响。
“我是来自本校初中部的安苓,请多指教。”
并无任何特点的自我介绍,但安苓明朗而清脆的声音还是将我的注意力拽回教室里。安苓站在讲台上,略显宽松的白衬衣覆盖在安苓瘦削的身形上,形成一条条自然顺下的褶皱;衣袖覆盖到了手腕下方一点,像是与白皙修长的手连在一起似的;发型简单干净,额头光洁,眉斜飞入鬓,脸型瘦长。不做表情时看上去严肃而忧郁,但一笑起来整张脸就鲜活起来。
我看得有些出神,以致于安苓仿佛也感到了我的目光,朝我的座位方向望来。我们的目光对上了一瞬,我立马做贼心虚般重新望向窗外。窗外还是那棵杨树,不同之处在于枝干上多了几只白头山雀,正清脆地鸣叫着。
下课后,安苓主动找到我,带着安苓那极具亲和力的笑容说:
“你不是本校升上来的吧。”
“嗯。”我埋着头,玩弄着钢笔,像一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孩子,不敢直视安苓的眼睛。
“我能体会你初入新环境的紧张,但请不要见外,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安苓的眼睛圆圆的,像闪着光。
“嗯。”我依旧不敢把头抬起。
“这样吧,今天下午我带你去逛逛校园,你看有时间吗。”
“我刚来的时候已经逛过一次了……”我想拒绝这对于我来说过于盛情的邀请。
安苓右手抚摸着下巴,手指纤长洁白,线条流畅,没有大的骨节。安苓思索了一会儿,说:“有个地方你绝对没去过,今晚我带你去,记得穿上运动鞋。”
“嗯……”对于如此盛情的邀请,我也不好拒绝。
到了晚上,安苓带我去到连接教学楼的廊桥上。教学楼的侧面有一条红色的水管,一直通到屋顶。安苓双手抓着水管,脚蹬墙面借力,敏捷地爬了上去。随后安苓在屋顶上伸出半个身子,朝我说道:“你先爬上来一点,我把你拉上来。”
我有点犹豫,安苓又催了一句:“快点,不然等下就要被巡查的人发现了。”
我只好双手抓住水管,效仿安苓的姿势,往上爬了一段。随后抓住安苓的手,在安苓的帮助下爬上了屋顶。屋顶上的风很大,我们手扶着屋脊,小心翼翼地前进,走到一个能将整个校园尽收眼底的地方。安苓慢慢地躺下,我也跟着躺在安苓身边。我抬头仰望,所看见的,是温柔的月色和漫天的繁星;脚下,是灯火通明的校园,许多学生在其中漫步着,其中不乏成双入对的校园情侣;远处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像微缩的模型,在棋盘般的道路分割开的楼宇间穿梭。
“不错的景致吧?”安苓看着我问道,脸像是发着微弱的亮光。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以前我总喜欢一个人来这。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可以跟我一起来吗?”安苓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
“可以哦。”不知是受到安苓笑容的魅惑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安苓笑着说,月光照在他的领口,映衬出锁骨的线条。
我们就这样坐在屋顶上享受着夏日的凉风,直到夜深。
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爬到屋顶上看夜景聊天也成为了我们的日常放松。我们聊天的话题十分宽泛,从食堂的饭菜,到今天的课程,或者是一些关于老师和同学的段子,又或者是编一些天马行空的故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多数时候是安苓在侃侃而谈,我在一旁倾听,偶尔发表一两句评论。我完全不觉得厌烦,相反,我十分享受这种快乐。
直到有一天,我们一如既往地爬上屋顶,安苓却良久没有说话,表情也比以往凝重。我看出了安苓的异常,主动问道:
“你怎么了吗?”
安苓看了我一眼,表情欲言又止。安苓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我收到了一封信,看上去……像是一封情书。”
听到“情书”两个字,我先是有点惊诧,随后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我觉得自己珍藏已久的宝物被人觊觎了。我尽力保持脸上表情的镇定,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今天早上我来到教室时在桌面上发现了一个信封,我开始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说完安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褐色牛皮纸的信封,上面什么文字也没有。
“直到我把信封拆开,看了里面的信,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说完安苓低下头,喉结一动一动的。
“能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吗?”我试探性问道。
“不能。”斩钉截铁的拒绝。“我的意思是……就算是面对你这样的朋友,我毕竟也要考虑到别人的心情。”安苓眉头微蹙,表情看上去很为难。
我不再问,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思绪混乱,心情复杂。
后来我们也没有再说话,那一天回去得比以往都要早。
接下来的几天,那封情书对于我来说仿佛伊甸园的苹果,将我魇住,牵动我的思绪。我曾经冒出趁安苓不注意的时候将那封具有魔力的信偷偷拆开看的想法,但内心的理智克制住了我的想法。
从那天以后,我比平时花费更多时间将注意力放在安苓身上。他的座位在我的左前方,隔着两排。上课时我经常一边埋头做笔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他的侧脸,我能看到他脸颊利落瘦削的线条和微微翘起的眼睫毛。课间时他很少主动来找我说话,一般与其他同学在走廊里谈笑。他外向开朗的性格让他很容易就融入了新班级,而我一直给人的印象是阴沉沉的,不太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
所以这次课间我主动找到稚蕊时,她一脸惊奇。
稚蕊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是安苓的初中同学,也是一个开朗的人,平日里跟安苓接触挺多。我站在她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将手插在裤袋里,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你知道……安苓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没听他说过啊。倒是羽澄同学你主动找我说话让我比较惊讶。”她单手托腮,眼睛微微向上翻,像是瞪着我。
“比如……有没有女生曾经表达过对他的好感什么的……”我的声音有点微弱,回避开了她的目光。
“看来你很在意他嘛。”她表情戏谑地笑笑,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这样好看又懂得关心人的男生,应该会有不少人喜欢他吧。”
“他在初中的时候确实收到过几个女生的情书哦,但他每次都礼貌地拒绝了。”她不再看着我,转而从课桌里拿出一个巧克力棒,自顾自地剥开吃起来。
“那没事了,打扰你真是抱歉。”我想立马抽身,回避开社交场合。
“没想到羽澄同学也会主动对别人表示出关注呢,真是意外。”她低着头,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地发表评论。“有时候主动一些可能会更好哦,羽澄同学看上去就很不好接近呢。”
我尴尬地笑了笑,逃似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上课铃响了之后,我收到了一个传来的纸条,打开一看,用黑色墨水笔写着“今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去吧。”是稚蕊的笔迹。
我抬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她并没有看我,只留给我一个后脑勺。
回归线以南的秋天是夏的延续,即使已经到了十月份,每天的气温依旧居高不下。我们两人推着自行车,在护城河边上走着。护城河的水已几近干涸,在堤岸上低头望去,只能看见几个或大或小的水坑,油亮亮的,夕阳照射到上面反射出五彩的光斑。岸边是用青石砌筑的护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布满了斑斑驳驳的青苔,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路面经过太阳一天的烘烤,走在上面,还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余温。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着,空气很安静,我感到强烈的不自在。我只顾低着头,看着路面上尚未来得及清扫的梧桐落叶,叶片宽大,脉络清晰,像史前巨兽的脚掌,风吹过时,发出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最终还是稚蕊先开口了,她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夕阳说道:
“你跟安苓是很好的朋友呢。”
“这只是你的感觉吧?”我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我内心产生了逃避的心理。
“你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她叹了一口气,扭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些生气。“在你印象中他一直都是一个开朗的人吧?你见过初中时期的他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我有些惊讶,说不出话来。
她再度将目光放远,远处的云交织在一起,夕阳从云间的缝隙间透出,像一大块被点燃的棉絮。“他在以前跟你一样是个给人感觉阴阴沉沉的人,是直到上了高中以后才改变的。”堤岸上风很大,她右手扶着车把,左手将被吹散的短发拢到耳后。“他跟你入学第一天就成为了朋友,也许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他以前的影子吧。”她的语气十分平淡。
我从未听说过关于他的这些事,除了沉默我想不出任何回应。
“所以你是他重要的朋友啊。”她微微低下头,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他虽然平时跟别人有说有笑,但他还是……孤独的——我的意思是,他的真正的朋友其实很少,你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敞开心扉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她的目光直视我的脸,让我无处可藏。“虽然他平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能看出来——我和他小学就是同学了,我能看出他对你的感情是特殊的。”
我一时语塞。
她将将目光移向我身后的护城河,说:“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作为他朋友的角度,希望你能珍惜这段友情。”随后她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对我展露微笑,“感觉气氛有点太凝重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们就着黄昏凉爽的风,走到一个岔路口处。她骑上车,往我家的另一个方向驶去。她在车上朝我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说:“今天就说这些吧。Adios amigo!”随后在我的视线里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一了解到这点,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我的心头。我不由得重新思考审视对安苓的友情。在我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里,我很少真正拥有过一段友情。从小学到初中,我已经习惯了扮演被忽略的那一个。直至到了高中,我理所当然般地享受安苓带给我的关怀,我为什么却总想着想逃避呢?我不清楚。
我骑着车,往家的方向驶去。等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
吃过晚饭后,残留在地面上的余热渐渐消散。我独自一人出门散步,由于是周五,社区公园里有不少人。孩子绕着圆形的花台嬉笑追逐着,几个老人坐在石凳上聊着天。稍远处有一个广场,十几个中年妇女用录音机放着音乐,跳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偶尔有几个烫着大波浪头的大妈或者穿白背心的大爷牵着形形色色的宠物狗走过——所有这些嘈杂都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我加快脚步,绕过喧闹的人群,来到大街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将整个城市的轮廓模糊了,道路应该是刚被洒水车洒过水,湿漉漉的,灯光在地面上形成模糊的倒影,整个街道看上去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我像是被一根线牵引着的木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不知为何我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内,售货员是个年轻人,也许是我当时的穿着过于不修边幅,他从我进来以后就一直打量我。他身后的货架上整齐陈列着各种品牌的香烟。不知受何驱使,我走向他身前,说:
“给我拿一包烟吧。”
“你要哪种。”他的声音像机器一样。
“黄鹤楼吧。”我在脑袋里搜寻了一遍认识的香烟品牌,随意选了一个。
“黄鹤楼哪种。”
我从未想过香烟还有如此繁多的分类,只好随手指了一包。我付了钱走出店门才发现没有打火机,只好又重新折回去买了一个。
我踱步走到家附近的一个废弃的小村庄,说是村庄,其实是以前一个造纸厂的厂区,里面有几栋无人居住的筒子楼,以及青砖砌就的厂房。仓库旁堆积着几大叠用塑料绳绑扎整齐的纸张,已经变黄发脆,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霉点。村庄里没有路灯,我借着月色,来到一个混凝土块上坐下,笨拙地撕开香烟的包装纸,用大拇指和食指夹出一根,效仿以前看人吸烟的样子,点燃深吸了一口。随着烟头的火光闪烁了一下,烟雾在我口腔中扩散开,刺激的感觉直冲喉咙,我不由得猛烈咳嗽起来。
有了第一口的经验,我第二口放缓了速度,让烟气缓缓进入口腔,再到喉咙,最后从鼻腔呼出。我的肺部感到轻微的灼烧感,烟雾缭绕中,我有些眩晕,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影。
我倏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烟在混凝土块上熄灭。等到人影渐渐靠近,我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安苓。
“你怎么会在这?”我主动开口问道。
“我出来散步,没想到还能碰见你。”他微笑着回答。
我感到有些奇怪,我在这附近散步也不是最近两天才开始的事,为什么以前就从来没有碰见过安苓呢?
“你刚在抽烟吧?”
“……”
“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
他的话对我来说仿佛是不容违抗的命令,我就乖乖地把烟和打火机都交出去了。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香烟,从里面抽出来一根放在嘴里点燃,只吸了一口,就被呛得不停咳嗽。他的眼睛泛着泪光,应该是被烟雾刺激到了吧。
“还给你吧,香烟果然不适合我。”他将吸了一口的烟连同打火机和那包烟一同还给了我。
“吸烟有害身体健康,你还是不要抽了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沿着他来的方向走回去了。
“等等!”我不由自主地把他叫住了。
“怎么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月光把他鼻梁的阴影投射到脸颊上,像古希腊的神像。
“那封情书……你作出回应了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作出回应了,现在正在等回复呢。”
“你是拒绝了吗?”
“这就不只取决于我了。”他的回答有些答非所问。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这话时,脸上闪过一丝悲楚的神色。
我就这样拿着烟,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目送他离开。我很想再跟他说些什么,但思前想后,却什么都说不出。
回到家以后,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将他抽过一口的烟从口袋里掏出来,含在嘴里点燃。我在脑海里想象他双唇的触感,回想起他明朗清脆的声音,大口吮吸着,不停地自慰。直到烟烧到了滤嘴,我一泄而出。强烈的羞耻感和负罪感迅速占据了我的全身,我瘫软在座便器上。厕所昏黄的灯光透过百叶窗投射到窗外的树上,我仿佛能听见一阵钢琴声从远处传来,音不成调,无疑是一种幻听。
我的头靠在瓷砖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经历了这几天的心理变化,我对安苓的情愫渐渐清晰了,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友情,我对此确信无疑。
<下>
与秋天直到十一月份才有那么一丝凉意的拖沓不同,南方的冬天是突如其来的。立冬一过,气温骤降,几天前还披着短袖在外晃悠的人们,纷纷穿上了大衣和围巾。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及北方寒风刺骨,但由于空气湿度大,阴冷阴冷的。偶尔有太阳时,气候还算宜人,是适合户外活动的好天气。但到了阴天,冷风萧萧,校园里的树木虽然还绿着,但已不复之前郁郁葱葱的面貌,阴森森的,此时行走在外,感觉到的只有荒凉破败。
距离情书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自从那天以后,我不再想其他的,仍旧如同往常一样生活。天气变冷以后,我们也不再爬上屋顶了。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尝试努力摆脱自己阴沉内向的性格,更多主动与别人接触,虽然整个过程对于我个人来说仍旧十分艰难,但得益于此,我也收获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只有抽烟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所以当看到安苓参加元旦晚会节目时,我也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这种事放在以前的我身上,是万不可想象的,就算是现在,即使我尝试去变得外向,也是十分令人惊奇的。我的前桌凌子也感到不可思议,她一脸坏笑地问我:
“从来不热心班级活动的羽澄居然主动去报了名,真是不可想象。”
“我只是尝试去融入集体而已。”我拿起杯子喝水,掩饰自己的窘迫。
“沉默了两年,怎么就突然想要融入集体啦,莫不是你看上哪个女生了吧?”她放低音量,暗搓搓地问道。
我差点被水呛到,咳了几下。
“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凌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看穿真相的表情。
“没有,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我不想做过多的辩解。
“没事,你喜欢哪位直接跟我说就成,我帮你助攻。”她拍了拍胸脯,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我不由得被她逗笑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生,跟她不熟时,说话的语气是冷冷的,让人觉得很不好靠近,但逐渐跟她多接触几次以后就会发现,她是那种从外表到内心都非常男孩子气的女生,跟她相处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安苓,虽然稚蕊跟我说过他的往事,但他在我面前还是一副开朗的面貌,跟入学时比起来没有一丝改变。他虽然跟我说过很多事,但极少对我袒露过内心世界,我对他的认识还隔着一层幕帘,只能辩认出轮廓,却分不清细节。
那我在他眼里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为什么会主动接近我呢?他得知了我的想法后又会怎么看待我呢?……太多太多问题,我想得到答案。
为了给元旦晚会节目做准备,我们利用午休时间在教学楼的架空层排练。一共有六个人参加演出,三男三女,节目定为韩国某女团的舞蹈。我和凌子被分到了一组,安苓和稚蕊被分到了一组,剩下一组是一个腿短的男生和我们班的文艺委员。
稚蕊负责编舞,我没有舞蹈天分,肢体僵硬笨拙,还老是记不住动作。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稚蕊跑来纠正我的错误。到最后她也不耐烦了,直接对安苓说:
“你跟他去那边的楼梯间里排练吧,那里有镜子,教不好你就别回来了。”稚蕊佯装气鼓鼓地说道。
“那我没有舞伴怎么办。”
我和安苓来到楼梯间,学生大部分已经吃过午饭回寝室休息了,极少数留在教室里自习,教学楼里空荡荡的。我们站在楼梯间的仪容镜前,我遵循他的指导,一遍遍地重复舞蹈的动作。
我练习了十几分钟,被繁琐的舞蹈动作弄得大汗淋漓。我们坐在楼梯上休息,他岔开双腿,手肘支在膝盖上,专注地拨弄手上的倒刺。
“你怎么也报名参加演出了?”
“我想……给自己高中生活留下一点回忆。”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几分。
他听了这话也笑了,他抬起头:“你说谎的时候还是这么容易被人看穿。”
我无言以对。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棒状的威化饼,剥开包装纸,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随后他看向我:
“练习这么久,你也饿了吧?”
“嗯,有点吧。”
“呶,给你。”他用嘴含着饼干,朝我伸过来。
他的这个把戏让我措手不及,但我很快冷静下来,并没有用嘴去接,而是用手把饼干从中间掰断,拿了一半。
“这个把戏太容易让人误会了。”我将饼干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怕什么,现在这里又没人。”
我逃避开他的目光,缩在角落里不再说话。
气氛有些难堪,最后是他的话打破了寂静。
“其实我以前跟现在完全不同喔。”
“这个……我听稚蕊说过了。”
“她对你说过了?”
“嗯,在一天放学后说的。”
他表情有点泄气,在一旁用食指卷着自己的头发。
“为什么到了高中以后就改变了呢?”我问道。
“可能是为了告别过去的样子吧。”他没有直接回答,眼睛望着窗户外灰蒙蒙的天空。
“那……为什么选择与我做朋友呢?”
“也许是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来以前的我吧。”他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并没有看我。
“那还真是奇怪,嘴上说着要跟过去的样子告别,却依旧因为这点选择跟我成为朋友。”
他笑了,说:“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本来这个世界上就有很多事难以解释其因果,不是吗?例如你不也突然就尝试融入集体了吗?”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原因,但最后没有说出口,只说了一句:“听起来像是宿命论呢。”
“也许吧……但应该没什么特别深刻的理由,就像人在公园里走着走着,也许就会捡起一片落叶观察,也许还会把它夹进书里。但这样做一定不应有什么非得如此的理由,就是信手捡起一片树叶罢了。”
“那我就是那片树叶咯,那还真是卑微呢。”我打趣道。
“不是,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他连连摆手,脸色微红,看上去有些激动。“我只是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
“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当真。”我有点惊异于他的反应过度。
“稚蕊还跟我提到过你以前也收到过情书的事呢。”我尝试转移话题。
“曾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但我都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呢。”
“现在想来,以前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他玩弄着手指关节,发出啪啪的响声。“我很难用内心去勾勒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她们——都是很好的女生,但我很难想象跟她们成为那种关系。我有时会想,我有什么值得她们去欣赏的呢?我想不明白这些问题,于是就逃避了。”
“那你对她们的真实情感是怎样的呢?”
“以前我的感觉很模糊,但到现在我也渐渐明白了我那时的想法。我很欣赏她们,是纯粹地欣赏她们,但这不是爱,我从未对她们有过这方面的感觉。”
“那你现在找到了吗,你的爱情。”我鼓足勇气问道。
“找到了哦。”他将头别到一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送你情书那个人吗?”
“我希望是。”他的回答还是令人捉摸不透。“只是我在想,我曾经做过这么过分的事,她得知后会是什么想法呢。”说完,他将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用手指拔袖口上的毛团。
我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凌子从旁边跳出来,说:
“你们还要谈情说爱多久啊,已经快到打铃时间了。”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她的话仍然让我心头一颤。
“你在旁边偷听吗?”安苓问道。
“没有,没有。”凌子挥挥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只是稚蕊见你们去了这么久,让我过来看看。”
“那我们就回去吧。”安苓说完,我们一起起身。
我走在人群的最后头,看着安苓的背影。此时校园里所有学生都已经回去休息了,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整个校园仿佛也在小憩。
我们就这样每天抽出时间排演,我依旧是人群中最笨拙的一个,但也能勉强跟上节拍了。在这期间我也没有与安苓有过多额外交流,就是每天普通地练习,上课,说笑,谁也没有再提到关于那封情书的事。
元旦晚会定在十二月三十号,元旦假期的前一天。虽然期末考试将近,但难得有一个娱乐项目和三天假期,学校里的学生都很兴奋,对即将到来的晚会表现出了极大的期待。
在晚会当天,我们换上了演出用的服装。男生的是西装裤衬衫和黑马甲,再配上一个蝴蝶结和白色面具。女生是一套洋装短裙。
“像是一个侍应生。”安苓换上衣服后对我打趣道。
安苓的身材本来就比较颀长,配合上笔挺的西装裤和修身的马甲背心,更显得高挑。我不由得用旁光偷偷多瞄了几眼。
在演出开始前,我感到十分紧张,手心不停地冒汗。但一旦登上舞台,看见台下一片挥舞的荧光棒,我反倒觉得心如止水了。我跟随着音乐,条件发射般地做着动作,一直到整个节目结束,我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直到走下舞台来到幕后,才终于重重呼出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班长在台下拍摄了照片,参加了演出的人都围在一起看,有说有笑。我只感觉到很累,并没有参与其中,也没有心思去观看剩余的节目。我远离晚会现场,独自踱步行走在校园中。
与晚会现场喧闹的气氛相反,校园里一片寂静。侧耳倾听,能听见路边的灌木中有微弱的虫鸣;路灯的光线是淡黄的,几只白翼飞蛾萦绕其上,做着不规则的舞蹈,反射出银色的光,仔细听还能听见电流的声音。
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禁裹紧了衣服,后悔自己没带外套出来。这时安苓从我身后跑来,手里拿着我的外套。
“大家正准备拍照呢,就发现你不见了,我就出来找你了。”他将外套交到我手上。
我默默接过外套披上,不说话。
“你还是不适应跟大家待在一块吧?”
“这对于我来说,还是有点太难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柔和。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既然如此,我陪你到处走走吧。”
于是我们又来到了那红色水管前。穿着皮鞋和衬衫不便于行动,我比平时花了更多时间才爬上去。冬夜里的风比夏天更大,冷飕飕的,我们坐在屋顶上,不时打颤。低头望去,景色还与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漫步在校园里的学生。月光照耀在安苓的脸庞上,我又不由得想起在小村庄内相遇的那个夜晚。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呢?”他问道。
他的脸牵动起了我许许多多的回忆,万般复杂的思绪掠过我的心头。也许是冬夜的月色给了我勇气,我不想再逃避内心的想法。
“因为你啊,因为我一直很憧憬你啊。”我不知道说出这句话时我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笑了出来,眼里仿佛泛着泪光。
“你还真是……不坦率啊。”安苓说道。
我感到悬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沉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但我已经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事了。安苓于我而言不是信手捡起的一片树叶,更像是我在迷雾中划船时看到的一点亮光,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努力向亮光的方向划去。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我抬头望向月亮说道。
“嗯,确实是皎洁的月色呢。”我无法分辨他是否读出了里面的深意。
“明天放学后我们有个庆功会,你要去吗。”他转而向我问道。
我一时语塞,犹豫不决。
“还是去吧,我会跟你一直待在一块的。”
“嗯。”我轻轻点了下头。
清少纳言写道,“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朝晨。”果真如此,虽然南方的冬天无雪无霜,冬日上午的暖阳依旧是令人愉快的,何况今天还是放学的日子,班级从上午开始就一直闹腾腾的,一刻也没安静下来,这一切的情景就跟我刚入学时一样。
我望向窗外,窗外还是那棵白杨树,依旧高大挺拔,只是叶子零落了不少,显得空落落的。我想知道,那几只曾经在上面歇脚的白头山雀,现在又在哪里呢?
下午的课上完后,我们就来到了一个西餐厅内。稚蕊和凌子显得兴致很高,不停地聊天,说着,笑着。我和安苓坐在靠墙壁的位置上,一言不发,静静啜饮杯里的水。这时,凌子提议道:
“反正菜还没上,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稚蕊表示赞同,文艺委员和腿短男生表示无所谓,提议就这么被通过了。
“好,那这回合就由我先来吧。”凌子从背包里掏出一支笔,放在桌面上旋转起来,转了几圈后,笔尖指向了安苓。
“咳咳,question.”凌子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眼里射出狡黠的光。“如果你是女生,要在在场的男生中选一位做男朋友,你会选择谁。”
安苓看上去被这个问题击懵了,他单手遮住自己的脸,一脸难堪的神色。
“不回答可以吗。”
“不——行。”凌子一脸义正言辞的神色。
“那……我选择羽澄吧。”
“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吗?”凌子凑上来问,一脸期待的神色,稚蕊也是一脸期待的样子。
“规则只限定回答一个问题哦,所以这些我不会回答的。”安苓避开凌子凑上来的脸。
“耶,扫兴。”凌子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可我分明看见,她坐下来一瞬间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安苓的话像子弹一般打进我的脑海。接下来我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也没有印象,只顾低头吃自己那一份晚餐。
晚餐过后我们在车站分别,女生们都坐车回去了,我和安苓行走在街道上,冷风像刀一样刮着我们的脸。假日前的城市街道是安静的,并没有太多喧闹的人群,只能看见车流从旁边经过,车灯和城市的灯光融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条条光影的河流。
安苓的手一直放在大衣口袋里,像是攥着什么东西。
“刚才我的真心话,有一半是真的哦。”
“一半是指?”
“如果我是女生,我会喜欢上你,但事实是,我是男生,也一样喜欢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汽车的鸣笛声,风声,行人的脚步声,统统听不见,偶尔传入耳中的,是树上白头山雀清脆的鸟鸣。
“从刚入学的时候我就关注你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以前的影子,我每次在你面前都会萌生出一种特殊的感受……我花了好些时间才弄明白,这种感受与我曾经对那两位女生的感受不同。”
他低下头,睫毛一闪一闪的,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的感觉,我害怕被拒绝,所以我耍了一个卑劣的把戏。”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是一个褐色信封——正是那份让我心心念念的情书。
我接过来打开,拿出里面的信纸,惊讶地发现,除了末尾有一个署名,信上没有一个文字。而那个署名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名字:羽澄。
我抬起头,看见他把脸深深埋在围巾里,右手递过来一支钢笔。
“开始写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