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回到班里时,已经早过了熄灯就寝时间,那几个的呼噜声都响起来了,亓一然轻手轻脚的开门,刚走到床边,班长小声叫住他:“亓一然回来了啊,他们给你留了热水泡脚,赶紧洗洗睡吧。”
“班长,你还没睡呢?”
“我只是刚下哨而已!”
“是。”
一夜安寝,第二天吃过早饭,二排长就把亓一然带去大礼堂,这次一起去的还有教导员。路上,教导员问二排长:“怎么一个十来个人的舞蹈变成了一个独唱了......一个人哪有十几个人管用,呼哈唱完,好嘛,台下的转身就忘了是我们营的兵了。”
二排长笑着答话:“应该不会的,您待会也听听就知道了。”教导员还是半信半疑。
到了大礼堂,舞台已经完全有了晚会场地的模样,灯光音响等设备看着也比昨晚更加齐全和高端。一上午都在抠其他几个节目的细节,降低冒泡率,亓一然的独唱只象征性的过了一遍就得以偷闲了。
下午时分,刘导带的演员队伍和军乐队的身影才相继出现,副主任分别跟刘导和军乐队的带队军官握过手后,在台下指挥道:“各小组各部门注意,灯光音响准备好,演员都到后台候场,主持人就位。这是最后一次彩排,从头到尾走一遍,拿出你们的最佳状态,这就是实战演习,听明白了吗?”
全场所有人齐刷刷的高声叫喊着:“明白!明白!明白!”那几个刘导带过来的演员不懂部队的套路,只应了一声,听到战士们后面还有两声,尴尬的笑了笑。
副主任紧接着又喊:“同志们,有没有信心?”这次,那几个外面的演员不敢回应了,目瞪口呆的看着军人演员们高声喊:“有!有!有!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叫喊声似是苍龙狂吼,猛虎长啸,余音不绝,久久回荡。
大小舞台和晚会亓一然也算见识过不少,但是在部队的舞台上演出,这还是平生头一遭。
副主任特意趁他上去候场之前叫到跟前小声问:“亓一然,紧张么?”
亓一然淡定回话:“报告,只有兴奋,没有紧张。”
“好样的!去吧!”
彩排开始,全场灯光关闭,三营老兵们推着一张张大鼓跑向舞台排好,负责灯光的老师给了一个手势,舞台最中间的老兵随即槌落鼓响,追光洒下音乐渐起,一场士气磅礴的《金蛇狂舞》大鼓舞正式将彩排的序幕拉开了。
亓一然看着手上的节目单,受宠若惊于自己的独唱居然还被安排在了压轴节目的区域,候场时,军乐队那几个人就站在自己前面,亓一然这么近距离的看时,似乎除了比他们基层战士白了一点,也没多大区别,至于那几个女兵,刚见到时还有些惊讶,多看几眼后也已不觉得新鲜,私心想着,应该是错觉吧......
他还不知道,正是这几个人,不久后就将宿命般和他成为朝夕相处的战友,在他短暂的军旅生涯里谱写一篇刻骨铭心的乐章。
轮到亓一然上台了,先前给他拿麦克风架的老班长居然不见了踪影,没法子,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演出时的小插曲,报幕完毕前奏响起,亓一然淡定的自己拿起麦克风架和麦克风走到舞台中间,放好后依照流程先敬了个礼,紧凑是紧凑了些,倒也还能拿捏妥当,主持人有意见了:“领导,这个得安排人专门负责拿话筒架的,不然舞台效果就打折扣了。”
副主任随即就喊:“喂!后台刚刚谁离亓一然最近的!”
有个二期士官就回话:“报告!副主任,我刚刚就在他旁边!”
“好!演出时就你给他拿话筒架!知道什么时候拿么?”
“报告!知道!刚刚都看到了!”
“好!亓一然你上台的时候走路不用那么制式的齐步走,想想你当兵之前怎么走路的你就怎么走,越自然越好。这一次你先不用唱出来,跟着伴奏走一遍流程,保护好嗓子晚上再唱!”
亓一然得令就在舞台上走了个过场,没有唱出声。伴奏渐弱,又淡定的带着麦克风架下台到对面的后台,负责麦克风交接的老兵从幕布后面穿过来接亓一然的麦克风并告诉他演出之后可以穿回到刚刚候场的地方,那边看节目的视角好一些。
亓一然谢过这老兵跟在他后面也穿到了对面,舞台上正在表演军乐队的快板节目,亓一然看着他们演完后也从幕布后面穿了回来,刚好站到了自己身后,亓一然听到了她们的窃窃私语:“看肩章看肩章,这个独唱居然是个新兵。”
彩排结束后,已经能听到部队集合开向大礼堂的呼号了。所有演职人员补妆的补妆,调整的调整,亓一然一个人独唱,需要准备的只有自己的情绪,还有那个暂时还无人问津的麦克风架。
他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这一杆孤独的物件,候场的所有人他都不认得,刚好,也不用机械式的见到老兵就喊“班长好、班副好”了,他珍惜着这正在逝去的每分每秒,这是当兵以来除了睡觉以外唯一一段完全的属于他自己独处的时间,没有终日繁琐的班务整理,没有度秒如年的体能训练,更没有突如其来的无端责难,这一刻,是闹市里的寂静,只能听到内心深处的呐喊:“陈莹!这是你想听的歌!”
晚会开始了,后台的演员们都忙活起来,亓一然平静的看着节目单,安静的等待着,像一个被上天遗落在荒岛上孤立无援的孩子,看着海面上一张张渐行渐远的帆,没有一条是可以承载他的船,好在今天带着眼镜,即便是透明的镜片,情到浓处也多少能遮掩他收敛的泪眼。不想了,不想了,待会还要上台表演,她想听的歌,可不能唱砸了。
“那个唱《帝都帝都》的新兵。”
“到!班长好!”
“别介,现在你最大,我待会还得给你保障帮你拿话筒架呢。”
“谢谢班长。”
“别客气。待会你看着时机,什么时候我该把话筒架拿上去了,你就拍我一下,这样保险一点。”
“是。”
那二期士官转头直勾勾的看向舞台,亓一然见他不问话了,就仍旧回到自己的世界,对着节目单在心中默念:“莹儿,等我!”
主持人的报幕词终于推进到了亓一然的独唱,亓一然轻轻拍了拍那个二期士官,那士官得了指令嗖地带着麦克风架跑向舞台中间,把麦克风安放好后又嗖地跑到了对面,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消失不见了。
“下面有请新兵三连的小战士,为大家带来一首《帝都帝都》,大家掌声欢迎。”亓一然安静的等着伴奏响起,踩着追光,伴着掌声,按照副主任的指示迈着他自带痞气的步伐,缓步上台,走到麦克风架旁立正敬礼,台下又配合的响起了清脆的掌声,礼毕调整了一下呼吸,那些积郁已久的情感就已经到了可以宣泄的时间了:“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起首一句他跟随心声的婉转顿挫就似乎是要把自己这四年来的所有无奈和思念都一吐为快,他成功的找到了那根针,那根刺,在压缩了四年的悲痛上扎出一个孔,那段长久以来被克制封印着的往事就全从他的歌声里喷涌出来,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所有人的心,场下响起了流程设定里不该出现的雷鸣般的掌声。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那一刻他竟然觉得这首歌简直就是为他在此刻量身定做的一样,每一句歌词都娓娓道出了心事,自她走后世界再无色彩,只有平静的黑白,他独自一人逗留在这世上,感受着漫长岁月里形形色色的浮躁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灵魂的煎熬,笑着笑着就想哭,想哭的时候总是需要忍住的场合,等到夜深人静终于可以卧枕宣泄了,却又常常丢失了流泪的冲动。她死了却一直活在自己心里,自己还活着却早已不再可能会有心动,这无所可求的人生到底该何去何从。他遇到了李潇逸,用不容拒绝的态度霸占了她的世界,可还是没有找到活着的证据,因为证据,都是过去式的痕迹。
亓一然想起副主任给他设计的走位,拿下麦克风完成了舞台表演的程序,再次回到麦克风架,就到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去”这句可以撕心裂肺的歌词,如果可以,就到此为止吧,来个战争,或者一场意外一次事故,让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撒手人寰!死了,遗体裹着白布单运到家里,在母亲的新坟前停下,让他的灵魂再跟母亲作个别,就葬到莹儿沉睡的那棵树下吧,因为那里有自己早已长眠的心。
在场的那几个女兵里后来有人好奇问过他当时有没有唱着唱着把自己唱哭了,他说他自己也忘了,他确实,是忘了。毛晓萍后来说:“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反正我当时被你唱的流眼泪了。”亓一然是相信的,别人说这话他可以不信,毛晓萍说这个,他是深信的,这些都是后话了。
歌唱完,亓一然敬礼答谢,收获了整场晚会最热烈的掌声。回到后台,亓一然重又秒回到安静的状态,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恐怕谁都不会把他跟刚刚舞台上那个歇斯底里的歌者联系起来。
亓一然就一个独唱,三营参加大鼓舞的老兵们他还一个都不认识,后台没有一个是自己归属的组织,就独自从幕布后穿回了适合观看演出的位置,安静的欣赏着晚会剩下的环节,不敢发出任何多余声音,不敢做出任何多余动作,生怕别人觉得他一个新兵身上有什么不妥,毕竟晚会一结束,他还得回到连队,继续那日复一日的繁琐,煎熬着岁月蹉跎。
亓一然贪婪的享受着这最后的自由,回想着这段历程,仿佛一场梦一样,从指导员招舞蹈队开始到现在,中间任何一个环节或许只消别人一句话,就能延伸到不同的方向,导致不同的结果。他感激命运的垂青,给了他这样一次放肆宣泄的机会,他觉得,当兵两年能有这样一个经历,也值了。可是他当时一百个脑袋也不会想到,这段经历还只是他叩响宿命之门的引子,真正开启他这段文艺兵往事的钥匙,就握在此时正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军乐队队长的手里。
也是在后来他才从毛晓萍口中知道,队长在他身后观察着他的安静时,也悄悄说了一句:“居然是个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