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2014年12月19号走的。
那天雨下得密集而猛烈,打在车窗上啪啪作响,雨雾茫茫看不清前路,很少见到冬天有这么大的雨。父亲就在这凄风冷雨中走了,身边没有一个人。
今年去上坟,坟头长满了乱枝和杂草,我和老公清理了一个多小时才整得干净些。我望着父亲的墓碑,上面有原配有续弦,我喃喃地说:“可惜没有一个携手到老的。”
父亲的一生以华丽出场,以落寞谢幕。
他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二个姐姐,三个哥哥,那时家里很穷,姐姐和哥哥都没上过几年学。父亲聪明伶俐,读书非常长进,考进了浙大,这是穷山村里,飞出了金凤凰,大家欢天喜地,哥哥姐姐们拼凑了学费送他进了大学。
父亲和母亲是怎么相识相爱的,没人跟我讲过,母亲只告诉我,她怀着我时,已经跟父亲矛盾重重,她想把我做掉,父亲说,是我的就留下,不是我的就做掉。母亲负气留下了我,但我的到来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们很快离了婚,母亲带走了姐姐,父亲抱着嗷嗷待哺的我来到了姑妈家。
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一年回来一二次,虽然他极力讨好我,买很多小玩意逗我玩,可我一见到他就大哭不止,长大些,知道他是我爸爸,可我不愿意叫他,每次他来,我就躲起来。
读三年级时,父亲把我带回身边,那时他成立了新家,现在想起来,他跟继母的感情也不好,我很少见到他们说说笑笑的,家里的气氛总是很压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继母就把气撒在我身上,各种谩骂和毒打,我从不对父亲说起。晚饭后,父亲经常带我去散步,我总是沉默,始终无法跟他亲近起来。
父亲有一次叹息着对我说:“我小时候很活泼的,你怎么就像个小媳妇呢?”他的话让我几欲泪下,他哪里知道我在姑妈家时,可是个开心果啊!父亲的话加剧了我对他的怨恨。
我读五年级时,父亲事业上的不顺心,继母喋喋不休的抱怨,让他越来越沉默,身体每况愈下,终于病倒,去外地治病了。
继母对我的打骂变本加厉,甚至不让我去上学了。我离家出走,父亲回来后,跟继母离了婚。
那二年时光,是我童年的一个梦魇,让我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姑娘。
上初中后,我选择了住校。那天父亲买了一床新被单,然后用自行车驮着我,到校后只说了句:“要好好读书啊!”我点点头。那条被单我至今还藏着。
父亲住到了单位宿舍,有时我去看他,他会有点不知所措地说:“你来啦?吃过饭了吗?”然后沉默地做饭。我觉得手脚无处摆放,想要帮忙,父亲说不用不用。吃饭时,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每次走出来,都会长舒一口气。
我工作后,他已病退回老家,我让他住到姑父家,那时姑妈已去世,两个老人可以做个伴,也便于我照顾他们。好不容易拉到姑父家,他看看围着他问长问短的左邻右舍,拔腿就走,我拉住他:“你一个人在家过得那么苦,叫我怎么放心?”
他说:“富有富的快乐,穷有穷的乐趣。”
他原来是家人的骄傲,此时他落魄了,他受不了大家对着他唏嘘感叹。
我理解他骨子里的清高,放开了他。他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打发空余时间,养老工资,温饱足矣,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后来他跟人说起我:“我对她照顾不周,她对我亦照顾不周。”一句话,让我泪流满面。
成家后的第一个新年,我刚出月子,不便走动,老公和姐姐一起去看望父亲,回来后,老公说他病了,躺在床上好几天,要不是这次去,恐怕死了都没人知道。我一听,急得眼泪下来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接他过来。
送他去医院检查,全身都是病。我的父亲,他曾是个运动健将,射击,游泳,武术等都很了得,几个人都打不过他,可是生活的不如意,让他沉沦下去,终日与烟酒为伴,身体彻底垮掉了。
在我家这几年,他亦沉默,问他也不答,最多一笑,吃了饭就回房间,打开电视,不看,只听众声喧哗,他在一旁发呆,他把自己跟这个世界隔绝了。
有几次,他偷偷走回老家,我叫老公把他接回来,一转眼他又走了。有一次是夏季,他从山上绕过去,身上受了几处伤,背部晒脱了皮,把他接回来后,给他冲澡时,我又心痛又气恼,对着他大叫大嚷,他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样子。我现在才明白,他和我们的生活隔的不是几十公里的路程,而是不可逾越的习惯。在老家他才是自在快乐的,可惜那时我不懂,一方面以为自己养着他就是孝顺他,一方面为了弥补自己对他的照顾不周。
几年后,他中风了,半瘫。这一瘫就是十多年,又得了老年痴呆症,每天下班回来,看到家里一片狼藉,我忍不住冲他发火,渐渐失去耐心。直至后来大小便失禁,送他去了养老院。
父亲走的时候,我忙着他的后事,没有感觉到痛,也没有感觉到悲,亲人们也安慰我说,你爸一身病痛,生活无法自理,走了是一种解脱。
当葬礼过后,他坟前的花圈雨打风吹去了,在一些毫无预警的时刻,看到他经常带我散步的小路,看到小时候他经常带我看电影的影院,经过他的房间,刚叫出一声“爸”,声音从空洞洞的房间反弹出来,才想起他已经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怔怔地,心忽然痛到不能呼吸。
他其实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当我九岁第一次叫他爸爸时,他抱起我,一边给我穿他给我买的新鞋子,一边悄悄拭眼泪。在看《人到中年》时,我看到他不停摘下眼镜擦眼泪,幼小的我在心里嘀咕:这个人怎么这么爱哭?姑妈去世时,他扭头就走,邻居说他到家后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他在日记里写着,见到几个老同学很高兴,很想谈谈心,但又怕见到熟人,(那时他好像犯了什么错误),寒暄几句赶紧走了。
他走后,我想起这一世的父女缘,其实我们内心都在渴望亲近,却以回避的姿态让彼此越来越疏离。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我就是他的影子,既自卑又自傲,看似随和,实则执拗。我心里对他一直有怨恨,觉得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现在明白了,他是爱我的,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
我立在坟前,轻风过隙,树叶作响,似乎是一声声叹息。爸爸,这一世父女缘浅,彼此照顾不周,也许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吧,只有这样安慰自己,才会少些遗憾和自责,也许真正的和解来得太晚,但缅怀的价值不在于思念的泪水,而是让内心得到温暖和爱,对世界多分宽容和谅解。爸爸,但愿天堂没有痛苦和伤痛,你在那里安好!
(我这么爱拍照的人,竟然没有一张跟爸爸的合影,现在真觉得无比遗憾!这几张是爸爸年轻时的照片,从他的日记本中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