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里沉香羌笛响,一曲倾尽天下狂。
今宵酒浓须尽兴,醉卧横眼看帝王。
西齐落日东都城,铁马驻守将军坟。
不如一醉入千梦,又何梦觉,历尽红尘难觅乡。
不诉离殇。
【壹】
“将军,营外有一女子,说想见您。”
已近黄昏十分,金色的光环笼罩着远处紫色的山岚,氤氲着一层轻薄的纱,骤雨初歇,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清香。楚凌玦眯起那双撩人心动却又暗藏杀气的桃花眼,眺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
这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呢……真是误事。
“嗯?你说什么?”
“营外有一女子,说想见您。”
“哦。让她进来吧。”
“私下里不必那么拘谨,都是同甘共苦的兄弟。”
“是,老大。”
楚凌玦背对着帐外,对着案前的烛火发呆,出征已近一个月了啊……
他清晰地觉出脚步声自远而近,大抵是那个来访的姑娘到了。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在北疆征战这一个月,邋遢成什么样子了。
姑娘的脚刚踏进帐内,楚凌玦便转过身来。时机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转过身的一刹那,便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担心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这姑娘的眼睛处,围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纱布。
“拜见将军。”姑娘执剑,干脆地跪了下去。其方位正对着楚凌玦的正前方。
“大可不必。”他上前扶起这个盲人姑娘。“姑娘前来,所谓何事?”
他注意她手中的青铜剑,黑色的剑鞘,上面雕刻着精致的几笔金色花纹,低调华贵。分量看似不轻,他示意旁边的将领帮她保管剑,却被她觉察出来而后拒绝。
“鄙人贱名梦情。今日来希望能够投奔将军。”
一旁的副将领瞳孔瞬间放大。他望向楚凌玦,楚凌玦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沙场无眼,姑娘。况且你这种情况……是吧。”
“我希望帮到将军,而不是添麻烦。不如,让我和他比试比试。”
“就是站在将军右边的那位。”
副将的眼睛瞪得快赶上铜铃那么大了。“老大……”
“那就比试比试吧。”楚凌玦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梦情拔出利剑,剑身与剑鞘间摩擦出金色的火花,稍纵即逝。刺耳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刮着人的耳蜗。无奈下,他只得拔出佩剑,准备过招。
手腕轻挑,提起佩剑,剑刃划过之处带起一阵尖利的风,吹散她额前的碎发。烛光摇曳,忽明忽暗,黑色斗篷下的弱小身躯鬼魅一般闪到副将身后,副将猛的回头,纵身一跃,不料青铜剑如五指山般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的剑不断擦出星点火花,如同两条灵活而修长的蛇交缠在一起。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副将的手开始发麻,渐渐地支撑不住了。
这剑大概有他两个剑那么沉吧。这盲人姑娘是怎么做到的。
“在下输了。”副将领抱拳作揖。
有点儿意思。
“听姑娘口音像是西齐人,不知道我猜错没有。”应该不是蛮夷人,他想。
“梦情是将军的故人,再准确点说,将军是梦情的救命恩人。”姑娘收起佩剑,抬头道。
“在西齐的东都城,将军长大的地方。将军年少聪颖,对武功极有悟性,那里的人都知道的。”
“哦……你也是东都的人啊……我怎么不记得我救过人呢?”
“护城河旁的大槐树下,曾有人想跳河。将军记得吗?”
楚凌玦乌黑工整的一字眉微微上挑,脑海里不断思索着记忆的片段。哦对,好像有点印象,他记得那天他去练剑法的时候无意间路过护城河,看见有人站在槐树下,他想都没想,一个箭步飞奔去拦腰把人拽了下来。
“强者并非没有眼泪的人,而是含着眼泪奔跑的人。”
“将军曾对我说的,我始终记得。”
“你的眼睛……”记忆中,那个姑娘不是什么残疾人啊。
“火灾。”她好像不愿再多说什么。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麾下的一员。”
不顾副将领眼神上的阻挠,他果断应下了她的请求。这个姑娘不简单啊……
“多谢将军。”她撩开斗篷,单膝跪地,青铜剑在身侧露出锋刃。
锋刃上隐蔽地刻着一个字:齐。
【贰】
北疆月圆。
他每每抬起头望向月亮,便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的月亮。东都城内的月光没有这里的挚烈,却也足够皎洁明亮。北疆的月光,一如这里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带着远方孤狼悠长的哀嚎,阴阴地洒遍整片土地。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老大,这都几日了,蛮夷的首领怎么还没有下战书?”
“不急。谁先急了谁就输了。”他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不知道是不是时间久了,玉佩的光泽也日渐消殆。
“西齐的京城最近流言纷纷,说……”
他抬眼,刚想说话,梦情便从像离了弦的箭般从帐外奔进来。
“将军,东边有情况。”
他朝副将领使了个眼色,副将领立马会意,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一批人马驻守东边。
“有鸽子飞过的声音,如若我没猜错,大概是信鸽。”
“你截下没有?”
“梦情无能,没能来得及拦截。”
“不怪你,以后说话不用那么生分。”
讲真,他真的无法忍受这种尴尬得快要窒息的气氛。
“你先下去休息吧,等我号令。”
“是。”
他展开地图,目前的兵营驻扎在北疆与西齐的边缘地带,这是最重要的防守,一旦这道界限被攻破,整个西齐都将被攻陷。再往西就是蛮夷的地带了,东边的潆城虽名义上属于西齐的领土却不受西齐的管制。若是蛮夷首领串通了潆城的人……
他眯起眼睛,手指不断地敲着地图,修长的手指在烛光下映出骨节分明的影子。北疆,易守难攻啊。
他开始在地图上绘制图案——那是他自己琢磨的青龙阵,在收复潆城的时候,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儿时教他阵法的师傅总是夸赞他有天赋,也只有在这时,父亲在一旁才能稍微露出些许笑意。他四岁开始练武,先天性的骨裂让他难以忍受举着一把比自己都要沉上几倍的剑,父亲一脸阴沉地站在一旁,他只得继续。现在只要是阴雨天,他的腰椎骨便痛得厉害。
“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
“你要时刻记得,尽最大可能去发挥自己的价值,保卫故土,保卫国家。”
他眨了眨疲惫得发酸的双眼,摇摇沉重的头,扯回思绪。
“从这里出发,提前让一批人马去那边包抄……”
两个时辰过去了,或许更久,他揉了揉双眼,困得双眼皮都变成了三层。
两个晚上没有睡了,实在是太累了。
“报——将军,东边有敌军的军队出没!”
“将军,将军?”
……睡着了……
“老大,快醒醒,大事不妙。”后面的副将领紧随而至,要不是十万火急,他是绝对不会忍心叫醒老大的。
膝跳反射般的,楚凌玦猛的一个惊醒。
“敌军,在哪?”
“回将军,在东边潆城的边疆地带。离我方兵营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前来禀报的士兵道。
果然……潆城的人是和蛮夷人勾结在了一起。
“除却精兵和守卫,立刻集结剩下的所有士兵。”等了这么久,终是有人等不及了。不过,他可不确定,这是不是调虎离山计。
骑马未免太张扬了,容易暴露目标。他匆匆系好盔甲,执起嗜血无数的长剑,流星般冲了出去。
月黑风高夜。月光把一切都照得那么不真实——它本身就是不真实的,不过是反射太阳的光芒罢了。
这世间只有一轮月亮,就是故乡的月亮。
连绵朔风鼓起蛮夷的战旗,铮铮飘扬,若有若无的狼嚎自远穿过朔漠而逸于耳畔。身为将领的直觉让楚凌玦本能的警惕起来。战旗下的树丛,隐约可见一层晦暗的阴影。
“都趴下!”他忽然按下一旁的士兵的头,后者则被突如其来的压迫而导致脸直接拍在了地上——额头处有些许擦伤,留下淡淡一层血迹。
倒霉。
待楚凌玦再次抬起头来眺望,却发现刚才的那层阴影已消失殆尽。他正奇怪着,耳侧擦过一支箭,他本能地灵活闪躲,一个转身左手便抓住了箭。
是支无头箭。
“将军,没事吧。”
“没事,是支无头箭。”看来他们没想动真格的。待到确定敌军已然撤退时,楚凌玦才松了一口气。
“咦,你的脸怎么了?”
“没……没事,不小心擦伤了。”
“传达我的命令,撤兵回营!”
“是!”
变脸变得真快。那个倒霉的士兵想。
【叁】
回到帐内,已然白昼,天边翻起了鱼肚白,朝瑰晕染了整个北疆。楚凌玦揉了揉眼,这是连续第几个晚上没睡来着?
梦情姑娘熬了一碗汤放在他的桌子上。四方的桌子有棱有角,她蒙着双眼却能行动自如,丝毫不受影响。
“嘿,说真的啊,要不是你是我们老大的故人,我真的会怀疑你是不是装的。”
梦情的双手在将碗放在桌子上的那一瞬间,稍微僵了一下,随即将手抽回衣袖里。
“你太厉害了,武功还那么高超,这怎么做到的啊?”
“都说过一万次了,这都要感谢将军。”她淡淡回应。
顿了顿,又像是回忆起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继续道:“我小时候曾看过将军练剑。那才叫出神入化,入木三分。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他很聪颖,也很刻苦,大概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了。”
“他骁勇善战,整个西齐的人都知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自他救下我的那一刻,他就是我最大的英雄。”
她怎么会忘记,在她最为孤立无援的时候,那个男孩子给了她多大的勇气才得以让她生存下去。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一旁的副将讪讪地笑了两声,气氛尴尬到冰冷——还是零下几十度的冰封。妈的,早知道就不该乱说话的。副将挠挠头。
长安城内,落日楼头。
京城总是不同于别处的繁华,马车行人,络绎不绝。商铺的商人们用大呼小叫的吆喝来夺得那点可怜的关注——并非百姓不想关注,实在是家中的余粮不足啊。
国家在外征战,帝王搜刮民脂民膏说要应援将领。人们都道楚凌玦是个盖世戎马大将军。百姓便一股脑地将家中稍微值钱的财物贡献出来。看似富裕的西齐不过是一个空壳子罢了。如今这天下辉煌的盛世,是在造给谁看?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皇宫内,王撑着手臂卧在塌前,朝堂上一片莺歌燕舞,歌女扭动着水蛇腰,一片春光尽收眼底。帐帘内散发着悠悠的百花香,夹杂着胭脂水粉的庸俗香气弥漫至整个宫廷。
“大王,门外的大臣说,有急事禀报。”
“宣。”
“臣叩见大王。”
“爱卿前来何事?”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殿下的歌姬舞姬们垂着头默默退了下去。
“北疆地域向西齐下了战书。”
“念来听听。”
“昨夜原想掳走西齐的楚大将军,转念又不想了。本首领不玩了,今日就在形式上正式下个战书啊哈哈哈。”
殿内突然寂静,猝不及防,静得仿佛能听见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没了?”
“回禀陛下,没了。”
“这也能叫战书?他把我西齐放在什么位置了?”
战争对于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民族来说,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蛮夷人对于战事,早已像过家家一样习以为常。
“陛下息怒。不过倒也奇怪,这楚将军去北疆驻扎了这么久,怎么能丝毫没有战绩呢?”
王狠狠地拍了案前纹着金龙图案的桌子:“还差点被敌军掳了去,当真是我西齐的国耻!”
“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陛下看着长大的,他的父亲曾是您的亲信……倒是子承父业,也算忠贞。”
“那又如何,到底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白白煞费了孤的一片苦心。”
“还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京城最近流言纷飞,百姓民不聊生。道……陛下搜刮民膏民脂意在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地。”
“大胆刁民!孤倾尽国库支援战事,岂不是为了保护他们?奈何那小子还不争气!”
“可……楚将军的骁勇善战,为国杀敌的英雄名声早已传遍整个京城……陛下的说法……恐怕没人会信。”
“你质疑孤?”
“臣不敢。”
西齐王懒散地靠在质地柔软细腻的椅背上,食指在桌上画了个圈,嘴角向上勾起了一抹阴毒的冷笑。
名垂千古的,自会是孤。
敢挡孤之路的人,必死无疑。
【肆】
副将领最近发现,梦情姑娘和他家老大默契度开始变得惊人。
士兵们私下打笑,这俨然就是老夫老妻的生活状态啊——当然,这话他们可不敢随便往外讲,如今正值北疆战事加紧之际,他们家老大可不想听见如此消遣之话。
“梦情,你来看看这青龙阵。”
“一万精兵从后方包抄过去打埋伏,前方调遣一半士兵单刀直入,剩下的士兵分别守住东边,南边,和西边。”
“若我军能一股作气,将敌军逼退至此,一万精兵在其后顺势而发,前后夹击,使其无路可逃;若前方士兵不能成功引敌至精兵之处,他们即便逃,也只有北边精兵打埋伏之处的一个突破口,待敌军全力攻打时,我们就集中所有兵力,来个瓮中捉鳖。”
他修长的食指来回在地图上描绘着路线,讲述中不时抬头望望梦情,其实没用的,她看不见,可见她不住的点头示意他继续,他便忽然有了信心。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咦,好像不太对……这是描述什么的来着……
“明白了。将军果然好谋略。”
“论阵法,我的青龙阵可是全天下的阵法中成功率最高的。”
“我研究的。”
她看不见,却能够感受到此刻他得意自恋的神情了——那种让人看见就会萌生出想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不过在她心里,他怎么样都是好的。
那一晚,楚凌玦召集了麾下的所有士兵,喝了出征酒,一齐将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每一个碗都能砸穿地面。
他讨厌形式上的东西,也并不认为摔个碗就能增加士气。士气是靠信念及能力建立起来的。
“副将领说要我写什么出征词,我没那么多话要讲。我只想你们记住:成王败寇。”
“若赢,便是保全我西齐国土及千万百姓的性命,我们即是西齐的英雄;若输,则是我西齐血流成河,而我们,就是罪魁祸首,千古罪人。”
“这场仗是硬仗,我楚凌玦就是战死在沙场上都无所谓!”
“死在沙场都无所谓!”几万士兵齐声喊着属于他们的誓言,壮烈的口号响彻大漠,气吞山河,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一切事物在他们的衬托下都变得黯然失色。
十年生死两茫茫。
蛮夷之地昼夜温差极大,身为将领他却不得不一天内从早到晚都要时刻身披铠甲。
“老大,是不是腰疾又发作了?”
“无妨。”
“不然……”
“少废话!”
他眺望远方,黄沙漫天,敌军的兵马卷土而来,掀起一阵阵风暴——真不愧是,骑在马背上的民族。
他的国,他的民,他拼了命也要保住。哪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腰疾?
“杀!”
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卷着黄沙的风漫天呼啸,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铁骑刀枪互相碰击的声音犹如玉帛炸裂开来。倒海翻江腾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旌旗蔽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像是成百上千的猛虎撕咬、咆哮,烈日炎热,也终不及士兵的热血滚烫。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老大,我们快撑不住了。”
“这些人定是受到了潆城人的帮助,不然怎么会破我们的青龙阵!”
“他这不是破阵,而是摆阵。”
“摆阵?”
“没有发现吗,我们的士兵过一招,他们便学一招。从而摆出和我们一样的阵法。”
“那我们赶紧破了他们的阵啊!”
“不!”
楚凌玦耗尽胸腔中最后一口力气朝副将领喊出,他强忍着腐骨之蛆的伤痛,每一次挥剑都仿佛有针扎进他的腰骨中,扎在神经处,致痛苦如嗜血之蛇。那也绝对不能放弃,更不能妥协。这是他一生都为之自豪的阵法,是他学习十余年而修成的正果,若敌要破阵,尽管放马过来,若敌要摆本将军之阵,那便硬碰硬,一战决高低。这是他的傲骨,他的不屈,他的热血。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雪。
苍山如海,残阳如雪。
炽烈的太阳缓缓下沉至西山,夕阳的余晖洒遍整个被血染的边疆,遍地残骸,一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壮烈般荡气回肠。
“老大,赢了。”
“嗯。”
战士们欢呼雀跃,他仰头望天,心中长舒一口气。
鲜血映红了北疆的天空。
“禀报陛下,北疆传来消息,楚将军带领我西齐的士兵首战告捷!”
沉闷的宫殿瞬间被点燃,殿内的大臣纷纷交头讨论起来。“这楚将军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哪里,你看楚将军年纪轻,可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
“首战告捷?意思是蛮夷并不打算撤兵?”王轻蔑地瞥了瞥底下的人。
“的确是这样。可陛下,这次我军伤亡惨重,实在不宜再战。”
“那孤倒要看看,你们所谓的那个盖世大将军到底有什么能耐!”
大臣们面面相觑,功高震主的道理他们当然懂,怕是以后楚将军有的苦受了。
“不过陛下,臣这儿有一计。”
“若能将我西齐的公主下嫁给蛮夷首领,说不定会化解危机。”
“下嫁公主……”王眯起狡诈的双眼,伊雪是王后的女儿,地位尊贵,自是不能下嫁给蛮夷人。茹儿、青儿才刚会识字,并非嫁人的年龄。这么一来就只剩下……
“来人,传孤的旨令,召梦情公主回宫!”
【伍】
北疆军营,玉珠催铃。
梦情端着刚出锅的鸡汤走进帐内,娴熟地将其放好,再用一层厚厚的布包裹容器身用来保温。
“当地蛮夷人都是能武之人,即便他们兵力损失惨重,也会随时有替补,况且又与潆城联了手。”
“自从首战告捷后,大王不肯再给我们调一兵一卒,余粮也所剩无几。现在局势对我们大为不利。”
楚凌玦缓缓起身,望着梦情的背影,“的确不利,可我听说,陛下准备用和亲的方式来解决争端。”
“哦,这样。”
“所以,殿下,现在能把眼前蒙的那块布拆了吗?”
梦情的肩膀微微颤抖,她缓缓转过身,右手扯开了眼前的纱布。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概是您来的第一天,您的剑上刻的那个‘齐’字暴露了您的身份。要知道,这可是西齐王室独有的标志。”
“我忽略了这个。”她抬眼,看着眼前英俊的男人,眉眼似一刀岁月,鼻梁间的英息能容纳千山万壑。长满胡茬的脸庞,依旧不失当年青葱。
依旧是她心目中的那个少年。
“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受苦的。”
“别说了,”她摇头,“这是我欠你的。”
长歌落日东都城。她生长在那里,准确来说,是被弃养在那里。
她本不该出现,是王醉酒后的犯下的错误而致使了她的存在。她的母亲是宫女,子凭母贵,可见她的地位何其下贱。
“孤不愿见到你,你就像团阴影,在孤的心里挥散不去。”
她被流放至东都,受尽同龄人的欺凌,却毫无反击之力。直到欲纵江时,那个少年救下她,以自身的经历劝勉她。她才得以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她苦练武功,不再为了保护自己,而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和他并肩。
她的命是他救回来的,这是她欠他的,更是她的父皇欠他的,她得还。
王道荒唐。
次日清晨,帐内前来士兵禀报:“将军,陛下下令,要我们即刻撤回京城!”
“不好。快去寻梦情姑娘!”
“回将军……梦情姑娘……离开了……”
“何时的事!”
“不……不知道……”
楚凌玦执起剑,拍了拍副将领的肩膀,“带弟兄们回京的事儿,交给你了!”
“那你……”
“我得去找梦姑娘。”
“不行老大,这太危险了,你得让弟兄们一起去!”
“这是我的私事,怎能赔上弟兄们的性命?你们为国效力,不是为我效力。”
“老大!”
“别说了,陛下已经下旨了,你们快些准备,即刻撤离!”话毕,楚凌玦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我曾骁勇杀敌,只为保护我的百姓,我的国家,如今我孤身闯入敌营,只为你。
西齐。京城皇宫。
“他楚凌玦好大的胆!这是要谋反吗!”
大殿内悄然无声,谁都怕这个时候触了王的眉头。
“孤前几日还想,这楚凌玦到了北疆后可是悄无声息啊,蛮夷怎么就突然下了战书。”
“哼,怕是被人掳去后,为保命做了什么交易吧。”
殿下的人心中一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堂堂大将军若是被扣上了叛国这个罪名,可是要受凌迟之行的。
“这样一来,即使孤的公主下嫁边疆,也是徒然无用。”
“狼子野心啊。”王稍稍向前倾身,“你说呢,爱卿?”
副将领跪地,“陛下……”
左边的大臣不断地用脚悄悄地踢他,他咬住嘴唇,嘴唇发白,额头处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陛下说的是。”
他的心如刀割般在滴血。
【陆】
断头台台前,已经浑然认不出来那个狼狈不堪的人是谁了。
“噗,孤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能只身一人闯入您的地盘,看来不过是一亡命之徒罢了。”
蛮夷首领粗狂的笑声响彻刑场,“啊哈哈哈,本将军倒敬他是条汉子!”
你有你的国你的民,我亦有我的族人。
你要保护城内的羊,却要饿死城外的狼。
我敬你是匹战狼,只可惜,是匹孤狼。
蛮夷首领凝视着楚凌玦的脸,狼狈不堪,唯有眸子生着辉。
“你有罪,”王居高临下地立在他面前。
“不忠,背叛,还妄图抢回和亲的公主。”
“想要挑起两方的战争,幸好蛮夷首领没有上当。”
“叛国之罪当受凌迟之刑,孤念你曾立下青海之功,不忍加此极刑。”耳畔王所谓的恩赐如同沙漏般不紧不慢的流淌着,挑起几分怜悯与戏谑。楚凌玦仰着脸跪在冰冷的地面,一言不发,傲骨也丝毫不减。
“梦情,接着。”王从衣袖中拿出一支银白色的匕首,“这个为民除害的使命,便交给你了。”
“不,父皇……”梦情眼中氤氲着水气,“求您……不要……”
“哦?那你是想他遭受凌迟之刑?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拿给断头台下围观的百姓们一一传看,然后再用刀一块块地割下他身上的肉?嗯?你选哪个?”王一脸伪善地看着他的公主,却丝毫不曾掩饰他嘴角的冰冷而恶毒的笑意。
一旁的将军即便性命垂危,依旧没有失去将领的本能。王的话一字不漏地传逸于他的耳畔。他缓缓地闭上眼,细数自己的一生中的点滴,战马,黄沙,鲜血,数不清的生命在他的利刃下终结,可他知道这是他的使命。
梦情死死咬住下唇,颤巍巍地结过王手中的银白色匕首。冷不丁对上断头台下的围观者狂热的眼神,心中顿时凉下半截,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一坠。
在你们面前跪着的,是为你们英勇杀敌浴血奋战的英雄啊,是不惜自己的生命只为换来你们的安宁的堂堂将军啊。
天下熙熙,皆为己利。
她尽量低头,不去看那个在她面前跪着的带着枷锁脚铐的男人。汗水浸湿额发,自鬓角无声滑落,留下冰冷的水痕。
“杀了我,履行你的使命。”
“我有罪。可我无愧于国家,无愧于百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所以你要让我死得更有尊严。”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她想看他最后一眼,就一眼。
围观者不断的催促,让她觉得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魔鬼的声音。她看向她的父皇,那个权力至高无上的男人,满脸戏谑的笑意。
力量就像一把剑,掌控给予生死的权。
她恨王道昏庸,恨自己的无用。
“梦情,你知道吗,我唯一放不下的,是我们东都城的月光——那是唯一的月光。”话毕,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无力地将刀一点一点插入他的心脏。终是没能忍住将头埋下去放声痛哭,她甚至能感觉到,奄奄一息的他在试图挣脱双手替她擦干眼泪。
直到他彻底没了呼吸。人群中发出杀猪般的欢呼,她从未这么绝望过。
将军,您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就是——我亲手将匕首刺进了您的心脏,却还在担心血染脏了您的衣服没有人会为您清洗。
蛮夷首领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唯一的一匹狼死了,就只剩下羊了。
他瞥向满脸笑容的王。嗯,还是一只愚蠢的羊。
黑云压城,乌云堆积,密密而厚重地铺天盖地而来。如一块巨大的黑幕从天而降,熄灭了城中最后一丝火光。
快要变天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