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说,为什么,往事总在那儿呼唤着,要我把它写出来呢?因为,在经历它们的时候,它们只是匆忙,只是焦虑,只是“以物喜,以己悲”。它们一旦被重启,你就有机会心平气和地欣赏它们。
我的家早就成了一片废墟。在那废墟之上,建成了一片商品房小区。站在古运河边,向对岸望去,一幢幢青灰色外墙的商品房,集体向南,阳光下熠熠生辉,岁月温柔静好的模样。岸边微风摇曳,杨柳依依。河面还是那座石拱桥,翻新后我再未踏足。不知为何,从未有过这念头,要在桥上走走。就远远地看着它。
曾经在这桥堍下,我们一群毛孩子,围在昏暗的路灯下,讲鬼故事。吓得至今不敢一个人走夜路,总是左看右看,高度警觉。前几日,近八十岁的老爸认真说起往事,带着点歉疚:“你小时候在娘胎里受过惊吓,生下来后一直有惊跳反应。你哥哥就从来不这样。所以现在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会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说完这话,又关照:“你不要告诉小华啊(我老公)。”是这样吗?即使成年很久,受了委屈,理性会控制住情绪。到了晚上,梦中还是会嚎啕大哭,醒来满面是泪。
老家已经拆迁了很久,这块地皮因为靠近一环边上,早早被开发商瞄上,改建成了如今的高档小区。这块土地,住进了很多不认识的人。某一日,在小区外围的餐馆吃饭,此刻已近下午一点多,,店家把通向小区内部的大门打开了。我恍惚,会不会从那里走出来一位以往相熟的旧人呢?
我家是40号,三开间两进,中间一天井。爷爷辈一共有三个兄弟。大爷爷,二爷爷早逝。大奶奶结婚那天见过大爷爷一面,之后再见到他就是第二年了,已经不是一个大活人了。二奶奶一房有两儿两女,二爷爷在三十岁那年上吊走了。所以这个大家族只有我们这一支,完整地实现了三世同堂。第四世的那个外孙,也就是我儿子,是爷爷唯一见过的孩子。他的那两个孙子,不知为何,怎么也生不出孩子,试管了多次,分别在四十岁左右得了孩子,也算是艰辛圆满。
爸爸后来的女人总说:还是你爸爸最有福气,不奸不坏,一个外孙一个孙子,个个有出息。你看你大叔叔,挣了那么多钱,给儿子败光了一大半,骗自己老爸在澳洲留学啦,定居啦,拿绿卡啦,到头来,全是谎话。你小叔叔,一辈子精明抠门,把你爷爷留下的全套老红木家具据为己有,还把二老的灵堂设在只有几个平方的车库里,你看看做他的儿媳妇多遭罪,一次次流产,一次次试管,到了四十岁好容易得了个女娃,还是先天性心脏病。
我知道,她是护着老爸才这么说。爸爸是个老实人,我母亲去世多年,他自顾不暇,也没功夫管我们兄妹俩。我哥和我还不是照样成家立业。可是没有母亲,终究是凄凉的,母亲不在,家就不在了。
常常会想念记忆中的故人,他们都去了哪儿。
我们左面是41号,和我们40号不是并排的,而是向南伸出大半个宅院。我们走出门去,总要经过它高高的外墙。41号对门,是一处二层的老宅子。黑黢黢的大门通向一条阴暗的夹道,里面我没去过。可是那个大门里住着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秒人。某日午后,我哥哥他们那一群半大不小的男生们,都坐在弄堂里闲聊天儿,这时候从对门黑漆漆的大门里走出一个女人。这女人三十岁上下,肌肤微丰,细腻白净,穿着一身紫绛红色的连衣裙,腰肢纤细,顾盼自如,款款向我们走来。阳光下,这具肉体袅袅婷婷地走着,这一群男孩子们集体目瞪口呆,空气都不动了。我敢打赌,这肯定是他们记忆中第一次领略到女性肉体的美。我这个糙丫头,也看得头晕目眩。
如果说,她代表着女性肉体丰韵的美,那另一位则是女神般的美。这位美女住在我家原来花园地皮上的大楼里,是对楼小伙子的女朋友。所以离我们很近,常常能看到她。这位美女一出现在我们前面的弄堂里,这条路上的人,尤其是老少爷们,集体齐刷刷把脑袋拧向右面,白色螺纹T恤,浅蓝色牛仔裤,骑着一辆26寸挺旧的普通自行车。女神向前骑,这些人的眼睛前面和美女之间,仿佛有一条线,随着这辆车的移动,这条线,这些脑袋,齐刷刷均匀向左移动,一直到她消失在弄堂的尽头。这些脑袋才回到正中,集体默不出声。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少年早已长成,故旧的老宅早已不见踪影,这些新崭崭的一切代替了往日的灰色,可为什么我会时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