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九尾狐族家园和皋衷性命,另一方面是天下苍生,孰轻孰重,本来一目了然。可眼前这个女子的眼泪仿佛颗颗滴入禹的心头,又重又痛,禹甚至有一种冲动,不管什么洪水,不管什么天下苍生,只要她开心,便足矣。
禹沉默了,这个选择迟早要做,索性等一等,再想想办法。
吃饭时,禹被告知两天后,合族祭祀西王母,将由西王母裁定狐族和灵台的命运。皋陶邀请禹在山谷里先住下。
禹和义一起住在树屋里。第二天,整个山谷里热闹起来,所有人都紧张有序为祭祀做准备。男人们上山打猎,准备祭品;女人们采来鲜果,老人们用清水清洗祭台;孩子采来松枝,各色鲜花,将整个桑台布置得花团锦簇。
入夜,无数火把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狐族为第二天的祭祀做最后准备,祭司通宵磨制龟甲,其他人宰牛杀鸡、准备祭品。他们沐浴、穿上盛装,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次日,待太阳慢慢隐入山里。整个狐族男女老少站在桑台下,每个人表情虔诚,轻声咏读咏祭祀经文。禹被特邀和几个长老站在桑台一侧观礼。祭司身着黑袍,皋陶和皋衷身披虎皮褂子,头插鲜艳的鸟羽。 他们在祭司身后走上桑台。
靠近山体那侧插满鲜花和松枝,正中放着一个约半丈高的巨大牌位,上书:上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牌位前整整齐齐放了十几样祭祀品。祭司点燃三柱香,他正要跪下,眼睛有意无意扫了一眼祭品。
瞬间,他的白胡子突然抖动起来,眼睛比之前大了一倍。一反刚才的端庄持重,他转身急步跑到桑台前侧,对着乌泱泱的人群大喊:“这只祭品是谁猎的?”
所有人被祭司这个突如其来的操作惊呆了。皋陶也不解,他上前问:“祭司,您说的是哪个?”
祭司指指祭品中一只小猪,小猪约一尺长,已经被收拾干净,白净小巧的身子趴木盘里。有什么不对劲吗?禹很快发现,那只猪的脚又细又长,有四个指头,一点都不像猪蹄,像什么呢?哦,像鸡爪。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慌慌张张跑上来,他小心翼翼说:“祭司,这只小猪是我猎的。”祭司看看周围,惊觉自己过于失态。他故作镇静说:“没事,今年不宜祭猪,雷傲,你拿走它。”
雷傲俊朗的脸庞恢复正常,他长长舒一口气,表情仿佛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早说不就行了嘛。
祭司重新点了三柱香插进香炉,跪拜在地,用抑扬顿挫、如歌如泣的语调唱念祭文。所有人跟他一起伏跪于地。
祭司花了一个时辰念完祭文。拿出三个龟甲,扔入火盆中,所有人鸦雀无声,唯有火盆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龟甲的炸裂声。待时辰一到,祭司取出龟甲,仔细端详纹路,百思不得其解。
皋陶问:“怎么样?”
“奇怪,纹路毫无章法,解读不出来。”
皋陶和皋衷燃香双双跪拜在祭坛前:“西王母,如今,洪水已至涂山脚下,我族何去何从,祈求西王母明示。”祭司再次恭敬往火盆中扔了三块龟甲,时辰到,祭司再次郑重其事端详龟甲,皋陶专门命人在他身后举几个大火把,祭司的脸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依然愁眉紧锁。
结果不言而喻。山谷里一片寂静,所有人为未知的命运而担忧。禹看向娇,娇穿着一件红色衣服,站在瓦婶身旁,脸色苍白。
原本祭祀过后有盛大庆典,众人围着篝火烘烤祭品、载歌载舞。今年所有人兴致不高,只有有几个青年人围着篝火跳舞,跳得无精打采。更多的人则坐在篝火旁,看着那些滋滋冒油的羊肉发呆。
禹坐在娇旁。娇的神色阴郁:“禹、你知道为什么祭司让人把那只小猪给抬走吗?”
禹点点头:“我以前看过记载,今天第一次见。那不是真正的小猪,只是长得像小猪,最明显的特征是它的脚像鸡爪。它应该是狸力。这种野兽出现,预示着当地马上有大变故,比如山崩地裂……”
娇突然抬手捂住禹的嘴,禹呆住了,娇的胳膊,洁白细腻,幽香扑鼻。
在禹的目光中,娇怔怔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禹突然很想拉着娇的手,带着她走得远远的,没有洪水、没有狐族,没有涂山,只有他们俩。
皋陶走过来,他笑容满面抬着一碗酒:“各位,咱们喝起来。”所有人站起身来,皋陶和长老们一一碰杯:“来,我们先干了这一碗。”
酒下肚,长老中领头的风长老问:“首领,咱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皋陶声洪如钟:“大家放心,我们能想出办法来退洪。我们九尾狐族在此繁衍生息了千年,上天会眷顾我们。”
“那西王母……”
“西王母是最尊贵、最值得我们信赖的神,她护佑我们那么多年,早在十年前,她的信使金蟾曾暗示祭司,我族将会经历一劫,度过此劫,我族将荣登仙位。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就是现在。”
“哦,原来是西王母意在考验我们。”现场气氛一下活跃起来,有的倒酒,有的抢肉,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皋陶拉过几个长老轻轻说:“你们安排人手陆续整理东西,我们狐族有可能要搬家。”
尔后,皋陶对禹和娇使了个眼色,他们俩跟着皋陶来到皋陶的茅屋。皋衷和皋义也在。皋衷语气坚定:“你们不要犹豫了。西王母没有明示,我们只能靠自己。”
“灵台集涂山千百年来的精华,早已和涂山融为一体。它绝不会放任任何人动涂山。要凿开涂山,制服洪水,为今之计必须先毁掉灵台。”
娇一言不发,转身走出去。
皋衷转头对禹说:“禹,听说你箭法精准,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义歪头问:“父亲,我们族里箭法好的人很多,有雷傲哥哥,还有……”“不行。”一向温和的皋衷大声制止:“灵台是我族的圣物,其他人都是我九尾狐族人,对灵台有任何不敬可能会招来反噬。”
他目光深沉:“既然非要毁了它,那就让我来。”他继而转头对禹说:“禹,灵台被毁后,涂山再无护佑,你可上报舜帝,调集人手劈开此山,引洪水至大海。”
门开了,娇抬一大盘烤肉进来,瓦婶跟在后面抬了一罐酒。娇忙着摆放碗筷,瓦婶说:“我去给你们抬些果子。”她推门正要出去。皋衷叫住瓦婶:“瓦婶,以后俩孩子拜托你。两孩子从小没娘,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娘。”
瓦婶抹抹眼角,说:“衷,你欠我一头羊,到现在还没还呢。”说完,她开门走了。
皋陶抬起酒碗:“来,我们大家为衷喝一杯。”
皋衷一饮而尽,他摸摸身边义的头:“大哥,义已经快十二岁了,臂力渐长让雷傲教他学射箭,如何?”
皋陶点点头:“义不仅要学射箭,以后我还把义带在身边,教他管理族里事务。他会是我们狐族的新一任首领。”
皋义突然低头紧紧抱住父亲。皋衷搂着义,像刚搂了一块大火炭,突然放开义,他的右手紧紧捂住左手,血顺着指缝往下流。
义的腰上插了一把锋利的小刀,此时,小刀的刀刃上也沾了滴滴红色鲜血。娇连忙找布条裹住皋衷的左手。禹则麻利用小刀割下头上的一束头发,放在火边烧成灰,洒在伤口处。
等到大家忙完,义不知所踪。瓦婶抬鲜果进来:“义怎么了?他刚才撞了我一下,话也没说,低头跑了,跑得像小鹿一样。”
皋陶满脸疑虑:“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他随即关切问道:“向哪个方向跑了?”
“是向桑台方向。”
皋衷看看手上的伤口,突然神色紧张,说:“坏了。”他拔腿往外跑。娇拉着禹:“走,咱们去桑台。”
他们三个穿过人群,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急速向灵台跑去。禹听见皋陶用他特有的大嗓门,吩咐族里所有青壮年带好弓箭到桑台下待命。
桑台上,巨大牌位已被挪到一旁,山体上现出洞口,从洞内透出幽幽蓝光,使得洞口显得神秘莫测。洞口仅容一个人进去,皋衷在前,禹和娇紧随其后。
他们穿过长长狭窄石道,石道两侧墙上镶嵌着一串串蓝色石块,整个过道上的光都是有这些蓝色石块发出,前面皋衷略显瘦弱的身体走得很快,禹拉着娇紧紧跟在后边。
娇问:“父亲 ,来得及吗?”
皋衷语气中带着坚毅:“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禹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娇说:“义先进去了,他故意刺伤父亲,用父亲的血打开洞门,我们猜他要自己毁掉灵台。”
皋衷的声音传来,他的脚步愈发急促:“这孩子,太莽撞了。他以为这样能救我,灵台经过千百年幻化,已经有了意识。一旦它感觉到有人要毁它,必然全力回击,让我们整个狐族陷入险境。”
说话间,他们走出通道,眼前是一个洞厅,宽、长约五十丈,洞厅正中有一个石台,呈八卦图形状,八卦图正中安放一大颗红色水晶。
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水晶,五个壮汉手拉手才勉强环保住这个水晶。娇指着水晶说:“这就是灵台。”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灵台前,昂头挺胸,挥舞手中的刀一次次砍向灵台,灵台似乎被激怒了, 随着义的每一次攻击,水晶上无数个切面上疯狂闪烁着红光,犹如一双双双眼肆无忌惮释放愤怒。
皋衷大喊:“义,停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停下来,义回头,他双眼血红,小脸在红色光芒中显得凶狠异常:“不,我要毁了它。”
他们俩的声音在空旷的洞厅里回荡。灵台发出的红光愈发耀眼,所有人不得不用手挡住强光,这个红色水晶开始颤动,轰隆隆,声音由小至大,直到震耳欲聋。
皋衷一边跑向义,一边喊,声音满含惊恐:“义,快跑。”
义站在灵台前,双眼眯着,满脸疑惑。“这是……”突然,他痛苦大喊:“啊……”鲜血从嘴里、鼻子里喷涌而出。他慢慢倒在地上。
皋衷连滚带爬跑到石台上,抱住义。禹跑上前帮忙,皋衷喝止:“你们不要动。”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割开绑在手腕上的布条。已经卷曲的刀锋迅速在手腕上划过,皋衷皱眉闷哼一声,鲜红的鲜血从他的左腕滴到地上,鲜血蜿蜒流向灵台。
鲜血流到灵台边,像无数条小蛇顺着灵台向上攀爬,灵台变得安静下来,声音由轰隆隆变成得有节奏的律动,像一群人拖着脚步整齐、沉重的脚步在地上走路,红色光芒逐渐微弱。
衷长舒一口气,他吩咐:“禹,抱走义,把你的弓箭找来。娇,告诉你伯父,灵台已被暂时安抚住。”
说话间,他的面色苍白,额头的汗珠如豆粒般流下。娇流着泪轻呼:“爹。”
衷抬手制止:“娇,我撑不了多久。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你告诉你伯父,马上安排族里箭法最好的七个人进来,同我共同施法。马上组织其他人转移到山谷外,山谷外东南侧有十几个山洞穴,可暂时容身。”
娇转身跑出山洞。禹抱着义随后走出山洞。义痛苦呻吟着,用微弱的声音问禹:“大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禹安慰他:“你没有做错,你只是想救你的父亲。”
整个山谷里一片慌乱,人们急急忙忙跑来跑去,打包行李,收拾东西,有小孩的哭声,老人的呼喊声。山谷里回荡皋陶洪亮的声音:“族人们,收拾点吃的,叫醒孩子,扶好老人,都到谷外去。一定要快。”
“唉,云长老,你先带几个人先出谷口探查情况,加强护卫。”
“这些东西不要带了,多带点吃的。”
雷傲带几个带弓箭的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桑台,瓦婶和风长老气喘吁吁跟在后面爬了上来,禹把义交给瓦婶。瓦婶用粗壮的胳膊搂住义,声泪俱下:“你这个傻孩子呀!”风长老大声命人找草药。
禹说:“来不及了,赶紧走。”他拉住娇交给瓦婶:“瓦婶,带走娇。”娇摇头:“不行,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禹搂住娇的肩膀,低头直视她,一字一顿说:“娇,你的父亲正在流血,他用生命保护你和义,护卫全族。你必须活下去,往后活下去比死更难。但是你别无选择。”
娇流泪的双眸在火把映照下,变得格外明亮。她紧紧抱住禹,轻轻对他说:“你保重。”转身接过一个青年递过来的弓箭和箭袋。将弓箭和箭袋挂在禹的身上,像妻子帮出征的丈夫整理行装。
尔后,娇接过火把。一个壮汉背着义,娇和瓦婶跟在后边,头也不回走了。此时,整个狐族在皋陶和几个长老带领下扶老携幼,每个人拿着一把火把,沿着几条小道向谷口走去,像几条火龙盘曲而上,最终汇成一条,消失在石道口。
涂山在矫洁月光下,似乎在微微战栗。这座矗立了上千年的山,和它的灵台一起感受到命运的气息,变得烦躁,捉摸不定,
禹回头,那几个带弓箭的青年已经进入山洞。禹一路疾跑,再次踏入那条透着幽暗蓝光的小道。
石厅里,衷端坐在灵台旁边,鲜血依然从他的左手手腕往外流淌。灵台在鲜血包裹下,犹如一个巨大心脏在不安中沉睡,随时可能惊醒。
衷已然流血过多,他强打精神,安排包括禹在内的八个弓箭手依据八卦图八个方位,分别站于石台下。
衷问他们:“灵台汇聚了涂山千百年吸收的日月精华,你们可有想过,作为狐族子弟,如果你们参与毁坏灵台,可能遭遇反噬?”
雷傲率先回答:“衷叔,我们知道为什么毁灵台,作为狐族子弟,理应一起承担祸福。”其他几个也回答:“我们也是。”
衷点点头:“行,大伙,衷在此谢过。”
台下所有人对衷抱箭回礼:“我等所有人敬衷叔为我狐族所做的牺牲。”
衷说:“我和灵台定立过生死契约。我快不行了,一会儿我血尽而亡,灵台必定气运大乱,你们趁机从八个方位将箭射向灵台。”
“记住,一定要拉满弓,尽全力射出。而且,箭头上必须沾有我的心头血。”
说罢,衷挥舞刀,用力把刀刺入自己的胸膛。禹和所有人惊呆了,衷的胸膛喷涌出鲜血。衷忍痛,用最后的力气说:“你们快、快……”
禹连忙拔出箭头,跑过来沾满衷的鲜血,其他人也一齐颤抖着把箭头涂满鲜血。衷一动不动坐在灵台下,脸色变得铁青,气息全无,眼睛已然失去光泽。此时,灵台又变得躁动不安,疯狂闪烁着红光,仿佛里面有个什么东西蓄势待发,意在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