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主题，一个故事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看是故事本身。正是因为这个，将故事才能成为艺术。说“艺术”有点儿太阳春白雪，用下里巴人的话来说，就是故事就是用来吸引人的。如果故事不能吸引人，那还叫什么故事。
当然，不同层次的人，受“诱惑”的方面也会不同，有些人喜欢九转回肠的情节，有些人喜欢栩栩如生的描写，有人喜欢思考，有人喜欢戏谑。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A认为是好故事的，B未必认为是好故事。就好像“美女”一词是通用的标准，但涉及到具体的人，却各有各的看法，环肥燕瘦，萝卜青菜，不可强求。
不说这些了，先上原文：
谭晋玄，邑诸生也 。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思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不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我先来疏通一些文意。谭晋生在历史上也许实有其人， 明清两代小说家丁耀亢的《丁耀亢全集》中有《送谭晋玄还淄青谭子以修炼客张太仆家》一诗，其中谭晋生也许就是《耳中人》的谭晋生。但又不可看得太实，因为蒲松龄所记，大部分是村言野语。民间传说中往往借实有之人寄托幻想之事，这种写法无论是《庄子》还是其他诸子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丁耀亢的《送谭晋玄还淄青谭子以修炼客张太仆家》是这样写的：“谭子风尘里,潜居有化书。鲁门疑祀乌,濠水乐知鱼。道气洪蒙外,玄言汲冢余。幻形何处解,羽蜕近清虚。万物归无始,吾身患有终。神游方以外,天在道之中。客老苏耽鹤,人归列子风。茫茫沧海上,何处觅壶公。”先说一下这个丁耀亢。丁耀亢，字西生，不吉，号野鹤，山东诸城人（有兴趣的可自去找度娘详问），一生只是“诸生”，同蒲松龄一样，也是秀才身份。然而他却才华出众，著述颇丰。这个人有可能（小概率）是《金瓶梅》的作者，的的确确是《续金瓶梅》的作者，移植狗尾巴给貂做整容手术的。在清初，算是一流的才子了，勤奋的写手，三流诗人。《聊斋志异》里有他的孙子的故事（第八卷 《紫花和尚》）。有一些故事蒲松龄可能是从丁耀亢那里获得的灵感。
接下来说说“丹”。这里的“丹”应该指“内丹”，这“内丹”并不是一种物质的存在，而是“气”。 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九章中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气。“这”一“就是”气“。道家内功修炼心法就是修炼自己的”气“，来达到延寿长生的目的。《淮南子·诠言》中把这“一”称为天下之母，认为万物都是这“一”的产物。人如果能够通过修炼得到这“一”，自然就能够像“造物主”一样与天地一样长久。《周易参同契》中说：人所禀躯，体本一元，元精云布，因气托初，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日魂，阴神月魄，魂之与魄，互为室宅。是说人身体的本质就是“”一元之气”，一元变化为阴阳互相依存。在《周易参同契》中又说这“一气”“非青非白”，并不是具体的物的存在。像电影中一样从口里把“内丹”吐出来的情况，只是为了表达的形象，理论上不可能实现。解释完了内丹，我再说说《耳中人》中的小人为什么从耳朵里出来。按照五行理论，耳是肾之官，也就是肾的门窗。《黄帝内经》里有“肾开窍于耳”的说法。得肾病的人会有耳聋、耳鸣的症状。因此，谭晋生才会听到耳中的声音。
我解释的最后一个词是“趺坐”。 《大智度论》卷七中说:"问曰:'多有坐法，佛何以故?唯用结跏趺坐。'答曰:'诸坐法中，结跏趺坐，最安稳不疲极，此是坐禅人坐法，摄此手足，心亦不散。又于一切四种身仪中最安稳，此是禅坐取道法坐，魔王见之，其心忧怖。"所谓“魔王”，指的是“心魔”，佛教中认为仇恨心、贪念、妄念、执念、怨念等都属于心魔，降伏心魔，才能够入于禅定。明清时期，佛道两教，已经互相掺和，所以修炼道家心法“内丹”却使用了佛家手段。
文意疏通部分已经结束，开始正文。
蒲松龄的这篇《耳中人》目的是什么？一种说法是写谭晋生修炼导致自己走火入魔；另一种说法是表明人心世界中两个不同的“我”，却互相不识，最终导致失去了自我，人格的分裂；还有一种说法是讽刺道家导引术装神弄鬼。这几种说法都有其合理的成分。我先简要地解释一次。
第一种，谭晋生修炼导致自己走火入魔。禅修讲究入定，导引讲究归一。都是说要人回归于内心，不受外界干扰。谭晋生听到耳中人语，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危险，却“窃喜”，这正是内心动荡不安的表现。到后来修炼中“思俟其再言”，心已经不在修炼本身，一心想暗暗窥视一下这个“小人”，这正是走火入魔的前奏。等到自己把小人召唤出来，才导致自己的“神魂俱失”，走火入魔的发生。
第二种， 涉及到“魂魄”。古人认为“身”“神”合一，才是一个完人。这“神”，就是魂魄。一旦魂魄离开了身体，这人就成了植物人。这个思想相当于佛洛伊德心理学的“自我”和“本我”。自我和本我结合了，就心理健康；如果出现了分离，那就是各种心理问题出现的苗头。当然，我这里就是一个比喻，佛洛伊德也许根本就没有读过《聊斋志异》，而蒲松龄也未必读过佛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但这不影响两个人也许会有同样的思考。总之，《耳中人》的谭晋生这次可是遭到了大麻烦，最后导致了自己发疯吃了许多的药才好。
这第三种观点，也是事实。当年许多宗教都采用这样的手段，为了吸引信众，就装神弄鬼，使用种种手段，来显示神迹。我这里没有丝毫贬低任何宗教的意思，但在我们农村，有一种人被称为“神汉”（女性的叫“神婆”），据说能够和神仙聊QQ，和鬼怪打电话。他们坐着，突然身体一个激灵，就“上身”了，手舞足蹈，接着嗓音大变，说出许多惊心动魄的话来。据说还有如穿着衣服在火中走；空竿变鱼；隔物透视；意念取物；不畏寒暑；米变金鱼；灯上现龙；烧纸现字；啐扇还原；耳边听字等等等等，一来二去，人们识破了其中的奥秘，也就对“神汉”“术士”这类人产生了怀疑，老百姓用语粗俗，但往往形神兼备，如我们那里背后称“神汉”为“神棍”，就已经是包含着指责辱骂的意思在里面了。民间如此，官方也有同样的态度，《太平御览·方术部》引《唐书》就说：显庆元年，唐高宗正在安福门楼宴饮，有胡人欲持刀自刺以为幻戏，高宗认为这种幻戏是惑弄百姓，不允，并下令不要大臣再进献幻人。其实，幻术无一不虚，无一不假，它实际就是魔术。每一种幻术都需要精心策划，才能将虚作实，以假为真。如“口吐字画”，表演者喷水墙壁，就能现出字画。其原因在于事先以五倍子浸水，用这种药水作书画于墙壁，隐而不见，临表演时以皂荚水喷之，便能显出书画，如笔墨所书。
《耳中人》的主题，大概是这三种。但这样的分析，并不能说明这个故事有多么吸引人。下面我从故事吸引人的角度来分析一下。
《耳中人》吸引人的卖点在哪里？就一个词：神奇。
故事中的那个小人只有三寸，一奇；住在耳朵里，二奇；能自言自语，三奇；出来还会跳舞（旋转），四奇。这种想象脑洞很大。故事总是要超越现实，完成现实不能完成的事情。想想电影《蚁人》，想想《小人国》，《山海经·大荒东经》中也写到有小人国 ，那里的人叫作名靖人，再想想孙悟空可以变化无穷，大小皆宜，就觉得有趣的很。《庄子·则阳》中讲了一个故事:"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一块蜗牛角那么小的土地，让两个国家（触氏和蛮氏）为了争夺土地而打得你死我活，死了好几万人。一家胜利了，追击逃跑的军队，跑了五天才返回。庄子写的这些人，比《耳中人》的那个小人小了不知多少倍，可能需要用电子显微镜才能够看得清。
有时候读古代的故事，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想象力，像《庄子》中记载的那个任公子，钓鱼时要用五十头牛作钓饵，一年也没有钓到一尾鱼，一旦钓到了，制成了鱼干，从浙江到北海的人都吃了个饱。这“极大”与“极小”的想象，往往能够引起人们的阅读兴趣，引发人们的想象，甚至还能引发人们的哲思。我讲一个故事。
唐代有一个江州刺史，名叫李渤。一天，李渤遇到了智常禅师，便向智常禅师请教：“佛经上所说的‘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我看未免太玄妙离奇了，小小的芥子，怎么能容纳那么大的一座须弥山呢？这实在是太不懂常识了，是在骗人吧？”（注：芥为蔬菜，子如粟粒，佛家以“芥子”比喻极为微小。须弥山原为印度神话中的山名，其高八万四千由旬，佛家以“须弥山”比喻极为巨大。）智常禅师听了这个刺史的话后，轻轻一笑，转而问：“人家说你‘读书破万卷’，是否真有这么回事呢？”“当然了！我读书岂止破万卷啊！”李渤显出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智常禅师又反问道：“可是你读过的万卷书现在都保存在哪里呢？”李渤抬手指着脑袋说：“当然都保存在这里了。”智常禅师双手合十道：“真奇怪，我看你的头颅也不过就只有椰子那么大，怎么可能装得下万卷书呢？莫非你也在骗人吗？”这个李渤刺史听了老禅师的话之后，立即翻然大悟，豁然开朗。
读完了这个故事，如果能够“哈哈”一笑，自然就享受了故事带来的乐趣；如果能够在笑完了以后，低头沉思，就是故事产生了附加的价值。这，已经超出了讲故事人的期望。因为，讲故事的人，关注的是怎样吸引读者，带给大家乐趣。
至于道德哲理等等，讲故事的人还真不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