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个暴雨如骤的夏日傍晚,暂住南京的她居然执意要去秦淮河畔,理由很简单:她讨厌如今的秦淮古畔,人声嘈杂,各种现代商店和饭店将一位通体素淡的“女子”打扮得浓妆艳抹,夸羡媚俗。要想关掉杂声,调好古韵,点出水墨,此刻,是个好机会。
她执一把清淡的小伞,仗着廿二年华,粉黛不施,撒个拖鞋,头发也只随意地挽了个结,便欣欣而出。果不然,眼前安静地如林鸟回巢,天地异色。夏雨如泽,尽情地洗涤这里的俗味,洗涤的,还有在雨里狼狈奔跑的零星人儿。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是她心底的乐音。
她不悲不喜,不慢不急,不奔不跑,就是沿着河畔静静走着,任雨吻伞,任泥缠足,踏出一路的惊世骇俗。
震骇的,还有他。
他是正好到这里出差,三十五六,是一个政府要员的秘书。中文系的他虽然在官场上一副入“职”随俗的姿态,心底深处却裹着弃隐遐思,渴望有一处静谧之地,和心爱的女子静看朱颜暗换,谛听绿音枯落,笑坐繁华今世,淡闻幽幽古香。于是不谋而合的他,亦趁着这场暴雨,前来探幽。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一处半凋情境,居然盛开着一朵汪汪水仙,她,一袭家居式的白布棉裙,熟视无睹地漫步在自己的诗境里,让他忍不住地想到了四个字:
冰姿玉态。
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他第一次明白了男人的羞涩,不再是运筹帷幄地去搭讪,去占领,而是居然静静地睇望,远远地欣赏。也是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介入仿佛就是一种玷污,他又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深深得不配。
不配之中又夹杂着隐隐的征服。
他最终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双脚,默默地随着她,但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这样,他随着她来到了媚香楼门前——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故居。可是他看见她愣住了,的确,居处倒是僻静,可是装饰却艳俗,张灯结彩得让人不由得退避三舍。她定了会儿,然后立马转身,和前来探个究竟的他第一次打了个照面——
他见她玲珑的脸上写着一丝失落和躲闪,和着那粉粉的微笑,乱了他方寸。
她见他宽阔的眉宇点着几笔枯萎和新生,配着那轻松的稳重,碎了她心石。
其实,轻松是装出来的,毕竟老练的他最先调整了姿态,并用一种略带命令的语气恳求道:
“进去看看吧,也许里面会不一样。”刚才还在迟疑的她居然就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进去了。
屋子不大,只是两层木楼,楼下是些关于桃花扇的故事和秦淮八艳的简介,楼上是香君当年的居室,一一铺陈开来。特别是到了琴棋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古筝,古筝后面是一个棕褐色的卧榻,塌上中间放着一架供下棋的方几,让她不由得想起香君曾有的琴瑟和谐、饮酒和棋的美好韶光。可是卧榻的后面则是一则屏风,屏风后面的故事,往往是隐秘而不堪回首的,像一旁橱窗里的瓷器,纤莹而脆弱。
想到这,她连忙找东西拍照,可是来得时候只是想沿着在人迹罕至的湖畔慢慢踱步,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个香君阁,可怜她既没带手机,更没有相机。就在这时他突然拿出手机,没等他按下键,被照的她突然弯下腰来,捂着脸。
“怎么啦?你那么漂亮,怎么不自信?”
“不不,”她连忙站起来,一改先前的淡然超脱,换一副认真的表情解释道,“不是的,你看这些摆设虽然很古朴,但是这绳子,这禁止入内的牌子,不会让我们到里面去的,那么再多的合照都觉得像是被隔着。况且我今天的衣服,也很不搭调。”
他听后笑了,好一个“隔着”,看来这个小丫头骨子里还挺追求完美的。于是他就精心地选择了几个场景,拍了一组照片,然后一一给她看。她不禁失色:“天啦,手机都可以拍得这么好,你是学摄影的吗?”他听了哈哈大笑:“不是,我是学中文的,凭着感觉乱照。”
“那你把这些照片传给我好吗?”她真心地喜欢。“怎么传?”他等她把号码送上门来,她却只送上了qq号码。
那晚他就把照片传给她了,但是并没有多聊什么,他知道她叫江落,她知道他叫谢南。他觉得这样很好,她亦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萍水情缘,点到即止。可是若彼此心底藏着的不是静江,还是深海,那么潮涨只是时间问题,至于潮落与否,要看缘分。
【贰】
隔了好几个月,他突然发了份电子邮箱,说是最近要去一个地方出差,那里有一个别具特色的江南小镇,由于有些屋子被废弃多年,暂且又没被开发,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他问她是否愿意同去。她掐算了一下日子,然后回信道:
本来对一个陌生男人的邀请,任何一个女子都不该轻许。可怜我最近被毕业论文搞得焦头烂额,真想出去散散心。虽然交流不多,也知世事险恶,可是上次见你照的照片,让我忍不住前往虎穴。毕竟那虎子,太让我着迷。
他看了回信,才知她只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学生,不由得兴奋,又多了些忐忑。
她果然如约而至,这让他心如乱石。本来她已经把这次旅游的钱准备好了,但是他见她毕竟只是一个学生,就扯谎说自己都可以报销,她不必付那份钱,这时她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她定了一会,然后认真地说道:“要是你不让我给我自己的那份钱,我就不敢跟着去了。”
天啦!这孩子,想到哪去了!他明明很坦诚地想帮她,却遭致这样的尴尬!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越发清新迷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你帮我给钱,我敢跟着你。”
刚才还绷着个脸的她一下子舒展了面部神经,嗤嗤地笑着。
这一路上他们就像一块磁铁的两级,彼此排斥着,但是又分明连成一个整体。她跟他聊大学校园里的事情,他似乎也被带到学生时代,也不由得聊起自己的青葱岁月。眼前的女孩,让他觉得轻松,开心,彷如每一秒都是奢侈。于是他动了些心思,多绕了路,慢慢地才到达目的地。
说是废弃,其实还是有些人烟。三三两两的人家,逐水而居。他们安安静静地生活着,或一艘船儿打捞起居,或半桶衣物至河边浣洗,三盏时光偷换,七日袅袅安然,有点桃源的出世味道,却被几声吆喝声拉回了尘世:
“旗袍,全部处理,亏本甩卖。”
她见他皱起了眉头,会心一笑,却并不理会,执意离开蓬船,朝岸上奔去。她知道一眼望去,这里的旗袍俗艳,且质量粗糙,可是她就是喜欢那种过尽千帆、蓦然惊觉的滋味,就像她拨开层层叠叠的旗袍,突然在最下面突然发现一件开领旗袍,白底,粉桃小碎花,虽然摸上去有些粗糙,可是她还是很动心,一听才一百块,立马就开始翻钱包。就在这时他突然出现,然后拉起她的手就走,她被他蛮横的唐突一时吓傻了,居然愣愣地跟着他走了,可是走不远突然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吼道:
“你干嘛?”
“我不喜欢你买那种粗制滥造的衣服!”他说,一脸的唯我独尊。
“你是我什么人?”她说,细细的眼角向上轻挑,轻轻地质问,狠狠的架势。
他沉默了,仿若从云间一下子摔下来,满身青肿,却不得触摸。而她,执拗地转过头,买下了那件旗袍。而他站在原地,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看着她骄傲返航,百味翻腾。
沿着河岸继续往前走,她昂着胜利的头颅走在前面,他啼笑皆非地走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沉默,他们将尽一个小时的冷战时间,她似乎非要听到他一声乖乖的道歉,才可为她那脆弱的自尊买单;他知道低头是迟早的,可是他很享受这样的冷战,因为没冷,哪来的热。
走着走着突然出现了一道分岔口,她不由得停下脚步,等他来指路,毕竟在这次旅行中,她至始至终都是个被动者,像是提线木偶的自由,不过是操纵者的施舍。而他见状,更加不紧不慢地走来。只见距离在缩短,他和她的视线却绵延,缠络,仿佛要缠绕彼此,绊倒今生,捆住来世。
他走到她面前,突然生起一种很想怜惜的感觉,保护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固执,于是一脸的歉意,低下头说道:“求你小人不见大人过,原谅我吧!”她一听先是喜上眉梢,便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正准备再咳一声时突然发现不对——小人不计大人过——于是一个粉拳上去了,正打得他心花怒放。
没有冷,哪来的热,他一边洋洋自得地温习这句话,一边运筹帷幄地带着她来到他最爱的一座古屋。
到了古屋门前,他们纷纷伫立良久,那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只是朱漆早已剥落,铁锁已锈,蛛网罗结,府上方挂着一块门匾,仔细辨认,才依稀可见“谢府”字样。她突然愣住了,“谢南,这是你的家?”他目光如聚,复杂地望着那扇门,然后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径直上前开了房门。
【叁】
走进去,穿过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他们走到一个衰败的破屋。摊开门,满鼻的烟尘,但是他们没有一人捂着耳鼻,或许在他们眼里那是时间的味道,能够一闻,便有了穿梭岁月的错觉。屋子里的摆设都所剩无几,只有几张破旧的桌椅,让人猜不出这到底是卧室还是客厅。阴暗的屋子里,配上木质的灰祭色,给人一种略带压抑的感觉,只有从破陋的屋顶漏进来的几片新叶,证明时光并没有在这里一味地停滞。
顺着地上的叶子,她不禁抬起头看着屋顶,一丛丛阳光三三两两地挤进古屋,仿佛要争着窥探这里隐藏的秘密。而她,不由得拿起双手挡起阳光,像是要保护这里的隐私,尊重这里的寂静,不让任何人——哪怕只是一束阳光——发现,和破坏。
他倏地发现了另一个她,立刻拿起相机,拍下了这幅画。可是闪光灯一闪,半睡的她似乎一下子醒了,忙得转过头制止,因为她觉得自己这身衣服太运动,很不搭调。他又笑了,什么都不说,指指她手上的那个袋子,然后出去,把门关上。
枯暗的屋子,一展洁白的身躯慢慢滑落,阳光洒在她披散的头发上,像一帘金色的瀑布;阳光扑在她的身体上,像缠着一件薄纱,轻盈剔透,和着她一起轻轻摇曳。她不禁抱住了自己,站立良久。而后,才将刚买的那件旗袍换上,大小正好,可惜没有搭配的鞋子,于是她干脆光着脚,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帘跟,慢慢地把帘子卷起,然后看到一张镇定自若的脸,盯着自己看。
“你太美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偷看?”她平静地问道。
“因为你想我偷看,不是吗?”
他说完后立刻把嘴压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吞下了她的反抗。她渐渐地被他拉进了这股缠绵难抑的情绪,可是他却突然松开嘴,然后拿起相机,猛得拍下她的这副表情:带着一种戛然而止的满足和陶醉,和绵延不绝的恐慌和挣扎。他对着照片又看了一遍,突然有一种不大对劲的感觉,等到他赶回屋子里时,她已蹲下来抱头痛哭。
他看着她在那难过,心里又痛苦又懊悔。的确,在平时他一直把她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可是那一刻她在他心中是一个女人,他要发掘她的美,他要升华她的美,他要定格她的美。不是他没有耐心步步为营,而是在这浑然天成的情绪里,他怕错过。
而她,哭得很复杂。像是看到一颗心慢慢打开,忽的被践踏在脚底,她一时承受不了这样极致的反差。她吼道:
“我想你看?我有那么贱吗?”
他听后蹲下身来,长叹一口气:
“对不起,可是不要用那么难听的字眼。你想,花为什么要开,是为了被人欣赏;你想,你就是那朵开得正艳的花,就这样在黑暗里开了谢,难道没有一丝遗憾?”
她心里是赞成了他的话,嘴上还在逞强:
“你凭什么说我没人来欣赏?”
“因为别人只懂霸占,但不懂欣赏。霸占和欣赏,是两个概念。只有我,才能把你的神韵全部照出来。”说完,他就把照片拿给她看,而她,惊呆了。
她刚想抢过相机再仔细看下,他倒一把夺过,扯着嘴:“你先向我道歉,才行!”
她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求看心切,气得牙痒痒,光着脚丫就冲过去抢了……
【肆】
他们回去后本以为又可以各自忙各自的事,可是交集不像一群人去看电影,说散就散。那剧情太动人,太动心,他们频频回眸,屡屡重温。终于,他像变个戏法似的,来到了她的学校,她的身边。
“我要离开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临走之前希望你能帮我完成一个愿望?”他和她走在校园昏暗的路灯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似乎能够感觉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而那很远的地方,诡异得让她不敢细问。她只是轻轻问一声:
“什么愿望?”
“我想在临走前帮你买一件旗袍。”
她突然睁大双眸,很不理解。但是看着他的眼神,路灯下怜怜的恳求,不由得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们几乎逛了当地的所有名贵旗袍店,她一直沉默,他频频摇头。终于,她突然站在一件旗袍前伫立良久。那是一件黑色绸缎旗袍,开口领,以备露出细韧的锁骨;左胸刺着一朵红艳的牡丹,其余布以碎小的红花,艳质而不流于俗耐,庄重里又露出性感和妖娆,看呆了她。他二话没说,立马去买下了它。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给我买一件旗袍,然后又匆匆离开?”
“人活着,有什么事想去做就赶紧做,人生无常,不想留下遗憾。”
“我怎么听你这话感觉是生离死别啊!”江落本是开开玩笑,可是话一说感觉不对劲,好像无意之中踩到了地雷,或许它会真的爆炸。想到这,江落不禁倒吸一口气,她希望谢南骂她乌鸦嘴,可是谢南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谢南就要回去了,留下江落对着一件精致的旗袍黯然神伤。说不上为什么,她呆落地坐在寝室里,将这前前后后细想了一番,突然冲出寝室,在校门口找到了刚要搭车回去的谢南。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抱起谢南:
“我不让你走,遥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时她感觉到脖颈冰凉凉的,还有他颤抖的身体,仿佛窖藏一个足以摧垮一切的秘密,而他至死连一字都不能吐露。这时出租车来了,他轻轻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这辈子,虽然结了很多次婚,但只爱过你一个人——如果——这算是爱的话。”说完后推开她,上了出租车,连头都没回。
徒留江落一人站在校园门口,突然她感觉不知为何站在这里,也不知道下一刻又会在哪,如平静的湖面突然掷下一颗小石子,迷茫的她站在湖波的中心闭上双眼,缓缓自沉,直到无法再沉时猛得探出水面,以知道到底哪个水位刻录着让她无法呼吸的致命要害。
突然她睁开双眼,当记忆定格在谢府她换旗袍时,她感觉心像被裹着蜜糖后扔在油锅里炸。记忆继续翻阅,她看到大学四年的自己,一直是孤僻的,躲在某一个角落,喜欢在别人遗忘的世界里获得另一种新生。新生,她无奈一笑,也许小时候被改名字那时她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江落以前不是叫这个名字,而是叫江欣然,爸妈离异后她便被爸爸改了名字。爸爸那时只是个穷教授,在经济浪潮的席卷下依然做着自己喜欢的诗词研究,不善经营家计。妈妈不堪重负,便奔向新的生活,而爸爸却为了江落终身未娶。江落还多次看见爸爸在深夜里抚摸着妈妈的照片隐忍哭泣。那时,她早已开始恨两个字:妈妈。
因此当幼儿园老师要大家学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时,江落硬是闭嘴不唱,撬都撬不开。老师向家长反映情况时,爸爸一个劲地赔不是,回来刚要抄起家伙,哪知江落不屈不挠地反抗道:“我没错!妈妈不好!我没有错!”爸爸最后没办法,就拿棍子往自己身上打。
所以当别人还在为《鹅鹅鹅》而拍案时,早熟的江落早已抱着《长恨歌》而发呆沉思。便也不知不觉,和那些古典的美丽扯上一生的牵连,她不敢去面对现实的残忍,只想在古代的诗章里寻找一丝安慰。那些忠贞不渝的安慰。她也知道古代也有许多不堪一击的爱情,可是隔着岁月的长河,她才有理由视而不见,有借口一叶障目。
原来许多人的坚强,都只源于心底那一抹脆弱的温柔,缠成一生的伤口,结出硬硬的痂,以此保护自己。即便痂退了,坚强成了坚韧,但疤,难以消失。
不知不觉,孑然一身的江落又有的新的疤,那个撩拨她心弦的男子突然莫名地消失,连个完整的理由或谎言都不曾留下。可是江落冥冥之中觉得,一定会有下文的,他会回来告诉我的。
【伍】
江落一直没有买报纸的习惯,那些政治的东西她看着就头痛,家事、国事、天下事,她是能绕开绝对不碰面。以前还买些女报之类的女性期刊,现在连这些都不碰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势。但是今天,江落在经过校园报刊时真的居然买了一张报纸,当漫不经心地她打开头版头条时,谢南两个字在此等候了很久,此刻故意放大了很多倍,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视线——
“XXXX行政秘书谢南以伪造结婚证等手段帮助多位‘妻子’骗取赴美签证,法院以骗取出境证件罪判处其有期徒刑2年……”
“不,不可能的,这一定是一起冤案!不……”看完新闻后江落觉得头已经快要炸掉,她恨不得立刻地跑到公安局,证明谢南的清白。可是自己是他什么人,他们之间又交往多长时间,面对这样一个似乎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男人,她又有多少底气去陈词。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慌乱之中她接了这个陌生的号码:
“您好,请问是江落小姐吗?我是谢南的妻子。”
“是我,请问有什么事?”
“可以见一面吗,谢南让我将一样东西交给你。”江落听到了谢南的名字,立马问道:
“哪里?”
在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咖啡厅里,配着伤感的音乐,江落终于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地听完了。原来谢南家很小的时候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在他三岁那年家道中落,是亲朋好友挨家挨户拉扯大的。他天资聪颖,成绩优秀,终于不负重望,考上人大。出来后官运亨通,按理说生活已经拨开云日,但是问题接踵而来。谢南的成功虽然归功于自己的努力,但是今天的成功欠下太多昨日的恩情,报,是必须的;不报,便是丧尽天良。即便是游走于法律的边缘,他也只能铤而走险。
“继续说——”江落殷切的目光害怕地询问着,似乎报纸的内容马上就要被验证。
只见对过女子,平平常常的模样,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那无法言表的忏悔表情,就在眼泪即将滴落的刹那她猛地昂起头,理了理额头的刘海,继续说道:
“我其实是他的远方表妹,我们没有真正的夫妻之实。我只是借着和他结婚的名义,想去美国赚些钱维持生计。去年我爸妈双双下岗,我弟妹还要上学,我才读到大二却也被迫停学,希望表哥能把我偷渡到国外,听说那里赚钱容易些。于是我们就办了假结婚证,乘他每次出国办事时以他妻子的身份骗取出境证件。我已经是他名义上的第五个妻子,但是前不久他突然打电话说这次带我妹出国去可能有问题,等我立马赶回来时他已经被拘留了。昨晚我去看他,整个人头发都白了大半……他求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他活到这把年纪,结了多次’婚’,却一直不是自己爱的女人,即便平日里花前柳巷,他其实很恨这样的自己。报恩,他已经报得很累了,他活这么大,还不知什么叫做结婚恋爱生子,连好好地爱一次的机会都没有,想来可悲。他不敢奢求其他,只求你——”
“求我——”江落缓缓地抬起头,害怕被她发现眼底打转的泪水。
“求你戴上这个玉镯,这是他们家祖传的手镯,是给结婚的媳妇戴的。他说你的那件旗袍,配上这个,一定很好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从未见到他有那样满足的笑容。”
而江落也不会再见到了,因为第二天的报纸已经登出谢南服毒自杀的新闻。江落硬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生生地跑到了公安局。别人都说,有个女人疯了,疯了。
后来江落渐渐长大,长到一个女人必须结婚的年龄,看着爸爸兴奋地张罗她相亲,她实在不忍心打击老人家。可是她总是会看着手上的那个镯子,然后莫名地微笑,又不禁流下眼泪。终于有一天,她趁爸爸在家午睡时,仔细地端详老人家的脸,经不住涕泗横流。她不想不孝,可是心力难支,将近四年的挣扎,她依然难以忘怀。她帮他戴着这个手镯,似乎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他心头全部的重荷,而她一放下,接着又想起自己暗度的半生光阴。
纷纷扰扰,反反复复,她决定,去做个了断。
她只身来到当年古镇的“谢府”别苑,此时门没有上锁,她径直走到那年的屋内,一样的陈设。只是今天的屋顶没有一丝阳光,暗沉沉地,好像一席烂卷,即便任人随性翻阅,世人也懒得动手。岁月,可以将再珍贵的东西一网打尽,贴上尘封的标签;却唯独在记忆的高阁置一盆活水,浣洗深情——
不懂爱恨情仇煎熬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想到这她换上了那一身新买的黑色旗袍,戴上玉镯,穿上高跟鞋,拿起毒酒,一饮而尽,然后走到窗户边慢慢卷起竹帘,又看到了他深情的双眸:
“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她笑了,吻上他的嘴,用她最后心跳告诉他:
“生活就像旗袍,原本是粗糙的,而太精致的东西,只有死亡,才能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