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年底,我就会和亲戚们大战三百个回合。
果不其然,2017年的春节刚过,二姨就给我打来电话:“利子,你怎么不管管你妈?冷清清的,家里连炉子也没烧,你多会儿回来!你妈那两钱你打算怎么处理?趁你妈还活着,多给她买点好吃的吃,死了以后想给她吃也吃不上了!”气势汹汹地说。
我立马回过去:“二姨,年底刚给我妈挂了一千斤碳,都够她两年烧的,她不生炉子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我还天天跑回去给她生去?!我刚给她买了吃的回去还不够?再说我妈哪来的钱!她种田得来的?还是工作上班挣来的!”我铮铮有词!
二姨那头无声挂机。
自小学四年级二姨举家搬迁后,我和她已有十多年没接触过,一接触上来就一番居高临下的斥责让人不适。但现在我再没有了以前的懦弱,而是据理力争。
有时候反抗比逆来顺受效果要好得多。
1.
以前的我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任人宰割,宰割你的都是周围的人。因为父母的关系,我从小便在夹缝中生存。
母亲是先天性痴呆,但她并不像村里的疯花子,只知道游逛,饿了就吃,吃了就睡,家里人嫌她乱吃东西,除了饭点,其余的时间都把饭菜锁柜子里,一进门家里,可以称得上干干净净,实际上也是空荡荡的。
我妈也能吃,一大麻袋葵花籽,五六十斤,坐在炕头上,细细碎碎,两天就能消灭,但她给这个家带来的更多的是破坏!
爹妈刚成家的时候,爷爷给他们置办的家当,是七八个兄弟姊妹里最好的。家羊成群,屋子里亮亮堂堂,缝纫机是当时的奢侈品,摆在屋子正中央,黄色的铺板,褐色的油漆,新鲜锃亮。门口拐角一口大瓮,齐腰高,探头过去,缸里的水晃人影。
院子里有几十只大白羊,都胖乎乎肉墩墩,母亲每天赶着羊群到深山沟里放羊,早出晚归,竟从未丢过一只羊。可后来这些羊都被酗酒的父亲一只只卖掉,直至一只不剩,到最后连院子的鸡都未能幸免于难。
院子的东南角还种着一棵杏树,一到成熟季节,我便爬上去,踩得枝干巍巍颤抖,脚下便是坐街的街坊邻居,带头的居奶奶常呵斥我:“你快下来吧,你这摘上杏都自己吃了,摔下来我们是管你还是不管你?!”在她连翻的坚持下,我便不得不下了树。
陪我度过荒寂的童年,便像完成使命一般,这棵树完全的枯萎了,只点缀着几片零星的叶子。可是过了几年后,这棵树再次恢复了生机,还结出了果子,枯木逢春,绝非吉兆。短暂的挣扎后终于彻底的死去。后来村里兴起栽果树,母亲不知从哪抱回来一棵果树,竟奇迹般存活了下来,去年借着短暂的假期回去了一趟,那树花开得正旺,蜂飞蝶绕,很是热闹,那棵树也成了院子里唯一的生机之处。
距离杏树两三米处的南墙底下,是一棵柳树,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枝叶茂盛,一到夏天,常常给院墙外围坐闲唠的邻居带来荫凉。后来,父亲找人砍了树,卖了八十块钱,炎夏热辣辣的太阳直刺耳目,邻居们也敢怒不敢言。
多年失修,旧的窑洞实在不能再住下去了,有一次中午,母亲做好了饭菜,正中央的一块泥坯突然坠落,正好掉到锅里,让我惊讶的是,面对死亡的威胁,父母并未选择逃离,只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活到哪算哪,一味迎接死神的来临。
对于窑顶上不断簌簌掉落的泥土,安然居住,即使赶上雨季,母亲没知觉,父亲也不采取任何措施,别人家的窑顶都覆盖着白色的塑料布,一到晴天,便揭开雨布晾晒,用石墩墩实,我们家是连吃饭都成问题的,买那么块庞大的雨布岂不是奢侈?父亲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需要亟待解决的事情,仍然是太阳晒到屁股出去,傍晚乘着月色带着醉意而归,借着酒劲对母亲一阵毒打。
后来四姨用一千块钱买了新的窑洞,那家人刚死了老人,闲置无用,是我早先踏遍村里所有的空房预先中意了的,在我还在外地上学不知情的情况下,父母搬走了。搬家的时候,只两捆破烂的行李和一口锅就全部搞定,实在没有其他的家当,家无余粮。
亲戚们给的旧衣服堆的多了,母亲咔咔几剪刀下去,便化为碎片。母亲这个人很奇怪,总是喜欢羡慕别人,看见街里的老太太拿出家里不穿的衣服,剪成三角形,再拼接成花花绿绿的窗帘或者门帘,母亲眼热的不行,也从家里,把好好的衣服剪成碎片,只不过没有做成门帘或者窗帘,而是荒弃在了角落,化为破烂。
过几天,另一个老太太又剪了破布做门帘,母亲便又回家扫荡一番,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把冬天唯一的一件呢子衣服放在家里,等到回来找的时候,只看见一地的碎片。
还有一次,大学毕业,就要工作了,打算把学生时代的行李搬往单位宿舍,一回家,左找右找不见踪影,最后在厕所找着了,那一回,我彻底疯狂了,抓起炕上的被子挨个撕扯,一边撕扯一边狂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坏我的东西……”直至炕上堆满棉花和布条。后来母亲再没有撕过我的东西,自我住宿舍后就嫁人生子,东西再不会往家里搁。
母亲站在地上一脸的无辜,一会儿央求我别撕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撕就撕吧,反正也快要洗了。”其实母亲从来不洗被罩,以前外婆活着的时候,一年回来一次,专门给她拆洗被罩,后来年纪大了,直至病逝,就没有人给再母亲拆洗被罩了,床单被褥和着炕上的泥土逐渐失却了本来的面目,我给她新添置的被褥用不了几天,也都会变成土色。母亲住过的窑洞从来不刷墙壁,年久日深,黑熏熏的,即使白天进去也得适应好一阵才能看见光亮,让人感觉进了地窖,而不是一个人家。
家里的锅碗碎了一茬又一茬,尤其在母亲瞅见父亲在外酗酒的时候,怒气更盛,紧着步子往家里赶,回去就一通砸,逮什么什么遭殃,碗筷砸了,玻璃砸了,夏天吃老玉米,吃剩了的玉米棒子,只需从窗框里扔出去就行。
所以母亲搬家的时候,只轻装上阵就可,家里锅碗没了,衣服床单没了,粮食本就吃了上顿没下顿,仅有的几孔窑洞也被拆得七零八落,簌簌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