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张越来说又有个朋友感觉身上时时发寒,能不能带到张浦去找“缪天师”“拔罐”。我说待我联络好,到下个星期天去。谁知我打电话联络后,才知“缪天师”已经“走了”。
在我印象中,“缪天师”红光满面,俨然神仙中人,他怎么也会“走了”。张浦朋友跟我说:“老缪其实已经八十多岁了。”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时代不同,可如今八十岁也不是短寿了,我暗自祈祷:缪天师,安息吧!
在张浦镇上,“缪天师”可谓家喻户晓,他一手治烫伤绝活,四乡八镇颇有名气,我结识“缪天师”也是由我外甥被烫伤开始。
记得大约二十多年前,我外甥有一次跟我闹别扭,负气从我家奔出,不慎撞上了镇上馄饨店送水的,滚烫的热水当时全倒进了他的衣脖内,路人赶忙将他送到“缪天师”家中,我闻讯也赶了过去,看着“缪天师”不慌不忙给敷上药膏,以后三天二头我送外甥到他家敷药,一来二去就变得非常熟悉了,外甥伤好了,竟然一点疤痕都没有,真是非常神奇。后来我没事也往“缪天师”家中跑。
“缪天师”原名“伯仁”,我也不知道是否这两个字,就按着“我不杀伯仁”来写,他原是镇搬行队的工人,退休后就在家用“秘方”治烫伤。因为治疗烫伤非常灵验,所以人人称他为“天师”。
当时“缪天师”已六十多岁,我只有十几岁,虽然年纪相差多,却似乎很有缘份,竟然非常谈得来。于是无话不谈,经过几次看他帮人诊疗,收费很是低廉,我就忍不住问他:“这个药不好吗?价钱怎么这么小?”。“缪天师”笑了:“小孩子真不懂,药好不好不是看价钱的,是看疗效的。”(颇有赵本山味道)
“缪天师”治伤,不但收钱少,有时竟还有不收钱,甚至倒帖钱的。
记得有一次中午我再缪家里玩,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后几个背着一名脸色煞白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进了缪家客厅,将那男子放在榻上,一名眼睛通红的苏北妇女向“缪天师”说:“老伯伯,我男子掉入石灰船舱,求你治一治。”
“缪天师”看了一下伤势道:“蛮厉害的,我看最好竤到昆山大医院看。”
那妇女急了:“我们夫妻俩一向在石灰船上帮工,哪有钱到大医院治,再说你看看,等送到昆山,怕痛都痛死了。”
“缪天师”沉吟一下,叫到:“小黑,你去把我药箱拿来。”
我跑到缪家小药房,把药箱拿了过去,走近一看,差一点当场呕吐,那男子双脚小腿肉都已腐烂,露出白森骨头。“缪天师”先用药棉将那男子伤处擦净,又敷上药膏,好半天那男子脸色稍缓,竟能轻轻道谢。“缪天师”站起身,额上已有汗洙沁出,轻轻摆了摆手,脸色却愈显沉重。
那个妇女担心紧张地看着“缪天师”,却也不说话。“缪天师”说:“暂时应该缓和了一下,担药膏可能不够用了。”
“那怎么办呢?真急死人了。”那个妇女说。
“缪天师”说:“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又关照我拿小锹,“小黑跟我一起去采药”。
平素“缪天师”三天二头要到农村采药,我因为贪玩从来没陪去过。但是早想跟去,今天听“缪天师”叫唤,分外高兴,赶忙前去准备好了。
“老缪,阿要吃一点去吧!”缪师母从厨房间出来说。
“缪天师”摆了摆手,“这个病人蛮厉害的,耽搁不得,等我弄好后再吃吧。”说着便带我出门了。
我俩出得缪家后,一直往西南方向而走,走了好长一段路,已到了田阡陌头,风儿阵阵,野花芬香,隐约已能看到一个高土堆,我知道叫做“赵陵山”,心里格外兴奋,脚却已感到有些酸了。
“缪天师”却对风景无心欣赏,双眼只注视着路边的野草野花,突然朝我挥了挥手,“腾腾”上前几步,蹲了下来,我赶忙也到了跟前放下篮子,见“缪天师”微露喜色,不由问道:“这种药草很难寻到吗?”
“缪天师”已小心翼翼地在掘:“这叫‘***’(小黑按已忘其憾),是配药膏的主要。”
我们俩一路走,“缪天师”一路寻,大约过了两小时,我肚子已“咕咕”在叫,这才回到缪家。
到了缪家,那个妇女已等得急了,见我们回来,忙上前招呼,“缪天师”轻轻点了点头直接进了他的小药房,拿了个药砵,把药草洗干净放入砵中,又给了药杵给我捣药。缪师母这时拿了几个蛋进来,我看见鸡蛋不由咂了咂嘴。
“缪天师”笑了:“小黑勿要馋,蛋清是药引子。”
缪师母也笑了:“等药弄好,饭早做好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用力捣药,不一会不但原本腿酸更剧,手也酸了。
“缪天师”却看上去一点不累,早在旁把药混合好,到我捣好草汁后,他麻利地倒入中和,又飞快地出了药房。我也随着出来。
“缪天师”又到了那个烫伤病人前,再次敷药。缪师母招呼我先吃饭,我肚子虽饿,但见“缪天师”还在忙,却也不好意思,说:“等好了一起吃。”
那妇人千思万谢在旁说话,“缪天师”却全神贯注只敷药,想是那刚配好的药很是清凉,那男人却在喊:“舒服多了。”
“好了”。 “缪天师”站起身来:“以后两天来换一次药”。
那妇人又是开心又是感激,颤颤地口袋出摸出了二张皱吧吧的“5块头”,“老伯伯,我只有这么多钱。”
“缪天师”看了看他:“你收起来吧,这几天要买点补的东西给他吃”,又叫道:“老太婆,这俩夫妻呒没钞票的,烫伤要补身体的,你先去拿10块洋钿出来给他们。”
缪师母拿了钱递给那妇女,那妇女哪里肯接受:“老伯伯饭都不吃,帮我们家救人,不但不肯收钱,还要给我们钱。我虽然生在苏北乡下,也懂得一点道理的。”
“缪天师”笑了:“呒没啥道理的,烫伤身体太厉害,要补才是道理。”
“是啊!你不要客气了。”缪师母把钱塞在了她手里。
那妇女与她男队出缪家时,我看到眼中都闪着泪光。“缪天师”这才招呼我吃饭,这一顿我吃得好香。
我奇怪“缪天师”体力竟然堪比青壮年,走个三五里地采药竟似一点不累,吃过饭我就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有“内功”?
“缪天师”笑道:“没什么奇妙,平时多活动罢了,我每礼拜要出去采草药,最远一次走到苏州那边呢!还有热天喜欢游泳。”
我这才想起镇上传说“缪天师”水性颇佳,一个猛子能扎好远。平时我自负水性也蛮好,就说:“老天师,热天我和你一起游。”
“缪天师”因为当天好象心情也蛮好,神情有些飘然:“小黑,讲游泳你不一定比我快,打‘溥沌’(潜水)也没我远。”
“好啊!到时候比一下。”我在镇上当时人家叫我“水老鼠”,水性也是不一般的,(按后因“水老鼠”称号不佳,自改为“浪里黑条”)
缪师母见我们谈得欢,不禁也插上来说:“老缪游水还救过好多人呢!”
“哦。”这个我倒没听说过,便缠着“缪天师”说清楚。
原来有一次“缪天师”因事到吴家堰,正碰到一只割草船打翻,船上都是妇女,约有七八个,而且都不善水。“缪天师”当时就跳下奋力救起四人,但还是有三个人淹死了,所以“缪天师”提起此事,不甚痛快,平时从不说起。
提到此事,缪师母也心有余悸:“好危险的。”
“说起水中救人,倒真是危险。”“缪天师”教导我说:“你水性再好,若施救不法,不但救不起人,自己也会被拖下去。”
“那应该怎样?”我问道。
“人落在水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会紧抓不放,你如迎面过去,他一定紧紧缠抓住你抱紧,这样你水性再好,施展不开,也没办法,而且不会水的人落水后心情非常惊慌,你跟他讲啥也听不明白。所以要从后面游过去救人,若是头发长的,可以一把抓住头发拖到岸边。”
我点了点头,想象得出当时七个妇女落在水里“缪天师”跳下救人的危险场面。若是我不明白道理,可能当时凭一时勇气也会跳下去救人,但象“缪天师”懂得危险状况,我自问也不太敢下去救人。我有点佩服他,但终究没跟他比过水性。
“缪天师”不抽烟、不喝酒,光着头,有点肥头大耳的样子,却很好“赌”。闲来无事,他就找人打麻将,压牌九。我跟着他也每天接触这些东西,可能我生来不肖,“缪天师”的什么草药配方我什么都忘了,但他教我的牌九技术我都记得,什么“天地人鹅”、“长三短四”,特别大牌九,很讲究搭牌的。
“缪天师”虽好赌,却绝不沉迷赌的。有一天下午“缪天师”做“庄家”,那天他手气背,连着“统赔”了好几把,我在旁帮他“吃开花”。接下来一把那帮人压得很大,“缪天师”神色不变,骰子掷下后,飞快地分好牌就弄好了头道二道,然后笑咪咪地看着众人。
众人显然牌不怎么好,正在商议如合“合牌”。
正在这时,缪师母急匆匆地赶来叫道:“老缪,有客人来了。”
“缪天师”一听,二话不说站起来道:“有病人来了。”就往门外走去。那些人呆在那儿,我偷偷地看了一下合在台上的牌,头道是“九点”,二道一个厶二,一个二四,“至尊宝”我叫道“至尊宝”一个3点,一个6点,俗称“三六九,稳到手”,是一副稳吃不配的牌。
我把“缪天师”的牌摊在桌上,闲家全都说不出话来,我也站起身往缪家去了。
“缪天师”果然正在救治一名烫伤病人。
事后我问他:“明知一副通吃牌,为什么不“吃”了钱再走,难道你打牌不想赢钱?”
他笑了笑说:“想,谁不想赢钱,但我是个医者,虽不是正儿八经挂牌的,但无还是个医者。先生传我这副药方时,有句话叫未学医术,先学医德。在我眼中病人最重要。”
我看了看他:“比钱重要?”
他一字字说:“比啥都重要。”
从此以后,“缪天师”在我心里就是个“侠医”,我们走得也更近了。工作以后,我离开了家乡,很少回到家乡,也很少有“缪天师”的音信。
两年前,我有个朋友说一到冬天就非常怕冷,人家穿一件毛衣,他至少要穿三件。我隐约记起“缪天师”闲聊时曾跟我谈起有一种“拔罐”的方子可治人畏寒,但是要在在伏天去治疗,这叫“冬病夏医”。当时我以为是说笑而已,但是朋友却颇为相信,于是到了大伏天,我就带着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找到了“缪天师”。
“缪天师”见到了我很是高兴,我说了来意,他就配好了药为我朋友“拔罐”,他还跟我说:“这种方子要用麝香的,我配的是正宗麝香,说着还拿出一个毛茸的东西给我玩了一下,他说这是麝的香囊,是朋友走私给他带过来的。
我看到他屋内又多了好多锦旗,全是些“救死扶伤”、“妙手回春”之类的。问他近期状况,他说药草已经没地方采了,现在除了自家后院种了一些,其余都要邮购,从苏州、上海的大药房中。还说苏州一家医院曾来聘他去看个“烫伤专科”,可因为年纪大了,诸多不便,儿子又没得到他的真传,很是遗憾,不然能医治更多的人。
朋友经过“缪天师”医治后,“畏寒”的毛病竟然真的好了,他又带了好多人去,个个都有疗效,一直跟我夸“神医”。
现在“神医”走了,据说他儿子继承了他治疗“烫伤”的方子,还在张浦帮人看病。
祝福“缪天师”后继有人,不但是医术,更重要的是医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