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月影朦胧，一辆草绿色美式军用吉普车奔驰在市郊西南方向的公路上。车里坐着两个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年轻军官，副驾驶座上是“国防部视察组”处级视察员唐友重，正在驾驶的是化装成副官的耿三宝。由于大战在即，国民党在市郊普遍设防，需要大量人员作后勤供给，就四处拉夫充数，三宝在长桥镇苦瓜老太处情况危急，兰娣急告唐友重，他连夜开车将三宝改装后，送往葫芦街。
吉普车打开雪亮的车灯，颠簸疾驶着，因为前几天下过大雨，这些泥路被载重车辆碾压后，留下很深的车辙痕，经太阳晒干后地面形成坚硬的轮廊，车轮在高低不平的泥地上行驶，就弹跳得很厉害，把沙尘和泥土搅拌着，扬起一团烟雾，飞腾在车辆的上空。三宝透过耀眼的车灯光，看到公路两侧的情景大吃一惊，他在去年秋天前来避难时，这里都是农田，种着各种庄稼和蔬菜，行道树枝繁叶茂，瓦屋和草屋里飘着炊烟，鸡犬之声相闻，而现在两边的树木已经砍光，许多房屋和农田都消失了，变成大片旷野，筑起许多钢筋水泥的碉堡，还有堆着黄沙麻袋半圆形的简易掩体，那里搁着机枪，在黑夜冷风中端着步枪站岗的哨兵，他们看到插着小旗的吉普车，以为是来巡岗的长官，都瞪眼挺胸举手敬礼。旷野里还停靠着载重汽车、轻型装甲车、通讯装甲车等，这排场延续有几公里。然后看到了许多一字排开，蹲伏在农田里黑黝黝的大炮，冰冷残酷的炮口高高竖起，大炮后面是又深又宽的战壕，一些军用卡车开亮了灯，一群士兵在紧张地装配大炮的部件。从嘉定南翔、华曹镇、七宝、华泾、漕河泾，遍地都布满了大规模的杀人武器。
三宝皱着眉唉气说：“唉……看来这仗就在这几天要开战了，可惜毀了许多农田，多少老百姓要无家可归，这么多炮，一炮轰出去要死多少人呀！”
“嘿……在今年1月份，汤恩伯按照蒋介石的旨意，决定在淞沪地区筑坚固的现代化防御工事。吹嘘‘这是攻不破，摧不垮的钢铁阵地。’为了达到这个标准，他督促日夜开工，并指示部下说：‘为国所需，一切合法；为战所用，一切合理，你们放胆去做，由我负责。’在这纵兵殃民的言论下，向老百姓征工、征料、砍树、毀农田，在阵地前划出3—5华里之内将庄稼铲光、房屋烧光、坟地刨光，百姓不等开战，已是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唐友重感叹地说。
两人说话间，车辆驶过土山湾的天主教堂，前面快到葫芦街了，阿唐要求三宝找个隐蔽的地方停车，他有话要说。三宝关了车灯，悄悄把车开到肇嘉浜前一处漆黑的荒地上，将车停好，等待阿唐说话。
阿唐伸手去座位下拎出一个旅行包来，从里面拿出两个2两装的小酒瓶，两包猪什碎，几个面包来，放在驾驶台上说：“夜深了，没地方去吃饭，咱兄弟俩就在这里吃点充饥吧！”他将一小瓶酒递给三宝，自己拿起手里的小瓶举过头顶激动地说：“兄长，你对我是恩重如山，抗战时在关王庙，我负了重伤，你舍命相救，随后又收留我娘，这样的大恩大德我终生都补报不了，但今夜一别，我俩可能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用这杯酒祝大哥全家平安幸福，好人有好报！”他说着竟泪流满面，哽咽起来。
“兄弟，你……怎么啦？”三宝听着吓懵了。
“哦，大哥，我接到命令，后天就要去台湾。哥，你快要熬出头，今后的天下是你们的了。我们到台湾是一群丧家之犬，政治环境必然十分险恶，能保得一生平安已是万幸了！”阿唐说时一脸的沮丧。
“嘿嘿，兄弟呀，哥不瞒你说，这几年我是每天拎着脑袋过日子，白天出门都作好回不了家的准备，我们都抱着‘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的决心。想不到，全国解放来得这样的快，这是毛主席、党中央领导得好呀，回想撤离延安那阵子，好像天要塌下来了，没想到很快峰回路转，二年时间打到上海。但上海这一仗是个硬仗呢，这样大的规模，上万个碉堡工事，海陆空机械化的三军兵力，而解放军的土枪土炮能行吗？”三宝精神振奋，但对黎明前的黑暗不禁忧心忡忡。
“嘿，这些武器都是美国的，你们共产党这些年实际上是在和美国人战争，蒋介石是个不中用的代理人，武器再好也改变不了他失败的命运。国民党目前最主要是‘兵无斗志，将无信心，’‘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现在高层六、七成的文武官员已去了台湾。蒋介石说，‘要在上海坚持打一年’完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估计这仗最多能坚持一个月！老古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现在中国老百姓极大多数人没有工做，没有田种，吃不饱饭。去年8月19日金圆券改革到现在9个月，当时大米每石23元，今年4月24日每石大米200万元，到今天5月10日，大米每石2600万元，涨起130万倍，所以老百姓说：‘我们活得似热锅上的蚂蚁！’这就是亡党亡国的征兆。早在去年1月，蒋介石都承认说：‘在古今中外任何革命党都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颓废腐败、这样的没有精神、没有纪律、更没有是非标准，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被淘汰了！’”阿唐把窝在肚里的话激愤地说完，将小瓶里的酒一口倒进嘴里，皱着眉喊了一声：“好苦呀……来，来吃菜！”于是两人都沉默着大口吃那猪什碎。
“嗯……”阿唐吃着抬起头来看着三宝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兄弟，我们今天一别，不知今生是否还能相见，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三宝鼓励他畅所欲言。
“大哥呀，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在我虽是国民党员，为国民党服务，但内心我是拥护、尊敬共产党的。你们为救中国，为穷人翻身求解放作出巨大贡献和牺牲，今后中国繁荣富强的重任就要落到你们肩上。我去台湾实在是身不由己，因为蒋介石制定的‘联坐法’，一人出事，我岳父、妻儿、甚至亲戚好友都会遭殃。今天临别赠言，就是要你们小心了，蒋介石这次是凶相毕露，灭绝人性，在上海的作战计划中，为节约兵力，加强浦西地区作战，他指示必要时在浦东战场实行炸堤放水，将浦东的川沙到金山一段用洪水泛滥封锁起来。前几天，汤恩伯已派人到浦东会同第37军有关人员进行侦查，决定以奉贤乍林地段的海堤作为爆破点，准备在5月18日海潮来临时实施爆破，听说炸药已用卡车运到现场。蒋介石还指示汤恩伯，‘死守上海六个月到一年，倘若守不住就炸掉上海！汤恩伯对上海的十万守军说“如果上海守不住，我们就要搬空它，扎烂它！”军统和中统早在今年1月起已安排大批特务潜伏上海各行各业，到时实施破坏爆炸行动。都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你们一定要小心了！”阿唐殷殷嘱咐，他为义兄的险恶处境十分担忧。
两兄弟情深义重，说到动情处为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双方抱头痛哭。阿唐看表已到午夜2时，他不敢延误，就将吃剩的食物包起放入旅行包里，把包递给三宝说：“里面有40枚银元，作为补贴我妈的生活费，请你代我向两位老人问好，‘儿子被形势所迫不能尽孝了’！包内还有一些化妆用具，当你还是通缉对象时可能用得到。”三宝接过拎包一再道谢，在下车时慎重地提醒：“你在还车前必须认真检查，以防车内设置窃听器！”阿唐说声：“多谢关照”，就稳慢启动车辆来到马路上，亮着微光，逐步加速，疾驶而去。
这时心情忧喜参半的三宝，拎着一只旅行包孤独地站在荒野里，一直望不见吉普车的身影才回过神来，想到了有件事要办，他在薄雾冷风中踏着被露水浸润的杂草去寻找被日寇残害的王忠义和陆宝花的衣冠冢，旁边还有被屈死的小玉莲土坟。三宝看到孤坟野草一阵心酸滴下泪来，不由感慨万千地想：“现在革命就要胜利了，今后人民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我们会想到你们当年受的苦难，杀敌除暴英勇献身的功绩，还有钱府的三位老工人，还有千千万万为民族解放牺牲的烈士们！千万不能忘记他们呀，如果忘记他们将是天理难容，我们到时将会受到报应！”
离开坟地，三宝在昏暗的月光下来到“一乐天剧场”门前，他找了个僻角处藏身，去仔细观察对面葫芦街内的动静，那里是黑森森、灰蒙蒙的一片，半年多不见街道更是破败凄惨。他现在归心如箭，要紧举步过马路，突然看到对面有一幢小楼后门搭建的木棚里亮起灯，一会儿走出四个男人来。三宝立即退回原处，瞪大眼睛去看，在朦胧的月色下，只见四个壮实的男子像做贼一般，瞻前顾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徐家汇大街上，迅速窜进肇嘉浜，沿着河浜加快脚步消失在黑暗中。
“在这大战前夕，一伙人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这一情景极不正常，这屋主人是谁呢？他可能现在还未入睡。”三宝警惕地想着，为了安全他就不敢贸然闯进葫芦街。于是他就在冷风中等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像灵猫一样，从老街的西首悄悄走向自家小屋。三宝用手指在玻璃小窗上轻弹一下，门“霍”地开启一条缝，他推门闪入，突然兰娣“呜呜……”轻声哭着扑上来一把抱住三宝说：“我的妈呀，吓死我了，哪要这么长时间呢？我以为你遭了大祸哩！”
中国有句谚语说：“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青龙帮的女帮主潘飞燕因杜美琳设局谋害白雪莲，又引诱丈夫詹云龙贪色惹上官司，倒了青龙帮的威风，她的情夫张子健也因此丧命。于是她对杜美琳恨之入骨，就一次次对她打击报复，并设计劫夺了她的全部积蓄，当潘飞燕出逃香港前夕，还向流氓屠七和夏大妹放了一把“野火”，说：“詹爷现在昏头了，我们领到政府下发的‘遣散费’，把其中200两黄金给了杜美琳。”她恶毒地散播这一谣言，要挑起青龙帮众多门徒与杜美琳的仇恨，最终“好虎架不住群狼，”将杜美琳置于死地。
青龙帮现在群龙无首，众门徒就推辈份最大的屠七、夏大妹来“当家”。他俩为筹措活动经费急红了眼，想到杜美琳拿去的200两黄金，就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就算是一斗“核桃壳”也要把它榨出四两油来。
在5月12日下午，屠七和夏大妹纠集十几个小流氓去南昌路找杜美琳，没见人就蜂拥到葫芦街达顺烟纸店来。杜美琳闻声躲到嫂嫂柳秀姿的床底下。他们没有找到人，就在店堂里敲桌砸凳大闹起来。吓得杜达顺夫妇煞白着脸低头哈腰不断地解释求告，店门口围着许多人看热闹。“黑猩猩”夏大妹蹬脚拍屁股地叫骂：“杜美琳，你这不要脸的婊子，你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老娘一家被你害得家破人亡，这血海深仇我是一定要报的。现在限你三天之内拿出被你吞没的200两黄金来摆平，否则你的一家人就没有好日子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