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风琴

有些事是难以忘却的,它就像是某个角落里蜘蛛所编织的网,虽时常被忽略,但却是确凿的存在,我们的记忆总是在某个时刻触碰到它。比如说一只手风琴。我清楚的记得它的样子,黑白琴键、红黑相间的格子外皮、明亮的漆,还有那几排独有的黑色小键。

时间像一把刀,将记忆切割,有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但却有一个片段却比精金还要珍贵,它就像是一张残破不已、但却永远无法丢弃的绝世照片。我曾亲眼见过一个青年男人抱着一只手风琴,脸庞消瘦、蜡黄,冲着我笑。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当时我还不足两岁。我曾向我的母亲求证,她也非常确定这点,我并不怀疑。那个场景绝不是一个臆想出来的幻影,也不是一个反反复复的梦境,它真实而可靠。

那只用砖支起的木板就放在父母的房间门口,正对着床,与之平行。一个不久于人世的青年男人,一个不足两岁的孩童,一只手风琴,一只破床板。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多余物件点缀的场景,在多年以后,因着那个孩童残缺的记忆仍然存留于世,仍然鲜活。

亲生父亲是因肝病恶化去世的,那年他刚满33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父亲去世的场景,母亲说她怎么都忘不掉。她记得那时的情形,那是生与死的对峙。临终前,父亲的眼珠都已经浑浊发白了,但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眼泪一滴一滴的流出来。母亲在跟我说起这段时不痛不痒,似乎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故事,也似乎有些轻巧。最后,她总结说:他也不想死。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写道:老百姓的悲痛有长期积在心中默默忍受的;它深沉内向,无声无息。但也有向外宣泄的悲痛;它会以眼泪的形式迸发出来,从那一刻起便转为连带哀诉的号哭。这种悲痛尤其多见于女人。但它并不比无言的悲伤好受些。我成长的岁月里很少见母亲哭泣,大概她已经懂了怎样处理这莫大的伤口。

父亲去世后,生存的重担硬生生砸在了母亲肩上。这个可怜的女人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烧火做饭,种地割麦,扬场打麦子…孤儿寡母,天生是弱者,是话题,是乡野村头常被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话。毫无疑问,这是惯例。当母亲重述往事,谈及那些怪癖乡风时,我仿若读了一本荒诞且毫无逻辑的村野小说。

人心之间,有一道唯独用爱才能飞跃的鸿沟。听闻母亲生命中的陈年旧事,我曾试图让自己悲恸一些。但事实却是,在这场巨大的悲痛处境里,我是缺席者,我未曾听到母亲撕裂心肠的哭声,那也许是尖锐的,也许是啜泣的,也许是不可描述的;我也体会不到母亲青年丧偶的巨大痛苦,或许是心坠入深渊般的空洞,或许是砸在心上结结实实的痛楚。上帝用一把火烧尽了父亲的身体,并给予了母亲独特的印记。

早些年,回老家总听人谈论过我,说这孩子懂事,在他爹的灵堂前叫哭就哭,非常配合。他们说的不错,孩子出于自保的本能,面对无法言说的灾难与悲伤会大哭,我现在的小儿子也是如此。但我始终认为他们的认为不过是一厢情愿,婴孩与大人是两种不同的生命体,纯洁无罪的婴孩,是被尘世的污秽罪孽豢养的成年人未曾认识的奥秘。

当我想起手风琴,我就会想起父亲,想起老家,那栋亲生父亲曾经生活过的房子。那里有许多往日的生活片段,是我失去父亲那段懵懂时光里发生的。“屋里有个藤,藤上结个瓜,一到太阳落,瓜里开红花”,我记得这个谜语,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里,母亲不止一次跟我破这个谜。

不只是谜语,粉笔画,在屋顶奔跑的黄鼠狼,还有早已入土的祖母口中的民间故事,这些几乎可以勾勒出我失去亲生父亲的幼年岁月。前些年回老家探访老房子,那房子经年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房顶的瓦几乎全烂掉了,堂屋墙壁上二十多年前我用粉笔画下的小鸭子居然清晰还在。

我至今仍没有明白,也不再去过问,为何我亲生父亲的手风琴会放在伯父家,而且一放这么多年。记得早些年,我还很年幼,曾去问伯父讨要这件遗物,场景已记不起,但琴终究是没有要到。年纪长些时,每次回家给亲爹上坟,去伯父家做客,我总偷偷的看着那只放在伯父家柜子上的手风琴,出神的凝望。它对于我来说似乎有一种魔力,我不止一次想象着把它抱在手上的感觉。

三十年,犹如读书翻页般倏然而过。我现在也会抱着自己的吉他弹给年幼的儿子听,不管他是否听得懂,但我相信这场景他也会镌刻在他幼小的记忆中。如今的日子如苦咖啡般,温暖中有一丝寒冷,苦涩中有一丝甘甜,但每当想起抱着手风琴的父亲,以及那些逝去旧时光,心头还是会涌出一丝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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