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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爹到城里进货,在南街老白羊杂割吃饭时,无意间听见老白和别的食客说起游三和谢寡妇之间的事,才知道他二人是野鸳鸯并非真夫妻。于是心里有了主意,既然谢寡妇不是你游三婆姨,我和她别说没什么事,就是有事与你又有何干?还想算计我的房子算计我的地,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要让你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哈哈哈……
那天爹心情大好,就多吃了一碗羊杂割和两个火烧,弄得老白还打趣爹说,秀才哥,感情今天发利市了,要犒劳犒劳自己?爹光笑不言语,麻溜地会了钞,扛起褡裢、包裹唱着秧歌,脚步轻快地奔南门去了。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爹出了南门走到永济桥上时,又恰好碰到醉气熏天的游三一伙。爹不想理他们,但他们堵在桥上不让爹过。
“秀才哥,啥时候还钱啊?否则到时候收了你的房子和地,你可别说我心狠手辣,不给你留条活路。”游三说话时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爹心里嘀咕一下,那天不是说光用地抵债吗,怎么又扯上房子了?但也没有多想,就说:“那你等着吧!”说完,笑眉嘻嘻地看了看游三,然后从人缝中硬挤了出去,迈着大步扬长而去,又接着唱起了秧歌“丢丢丢一大丢……”
“嗳!猴儿,这老小子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啊?你倒是说说。”爹的反常表现搞得游三一头雾水,愣怔了半天才缓过神。
猴儿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凝神望了望爹已远去的背影,才摇头晃脑地说:“老大,且款款地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还就不相信了,他孙猴儿能跑出如来佛的手心?”
猴儿话音刚落,宋魁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最后竟然笑得直不起了腰。笑了半天,宋魁才发现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因何发笑,才指了猴儿讪讪地说:“你不是姓孙叫猴儿吗?你说孙猴儿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不就是说你自己的嘛。”说完又忍不住捂着嘴嗤嗤地笑。铁塔般的汉子捂嘴痴笑,就像扭捏作态的妇人一样,众人看了觉得甚是滑稽可笑。
猴儿却急了,一手指着宋魁对着游三大喊大叫:“老大,他咒我!他——”
“行了,都别闹了!猴儿拿上点钱,带他们几个到百花楼乐呵乐呵。我到谢寡妇那里转一转,好长时间没见这个亲疙蛋了……”说着抬腿就往南门里走去,走着走着,说就变成了唱。
想亲亲想得俺手腕腕那个软,
拿起个筷子俺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莽汉宋魁一句无心的玩笑话,竟一语成箴。若干年后,猴儿还真的死在了老佛爷的手里,倒真应了“孙猴儿逃不出如来佛手心”那句话,不管是如来佛还是老佛爷,反正都是佛。
倒是那天在永济桥头相遇以后,游三一伙人再也没有找过爹的麻烦,即使在城里碰了面也不再提起那件事,还客客气气地招呼爹去吃饭喝酒,爹哪里还敢再去。一头雾水的爹寻思着,是不是游三他们知道,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猫腻,又或者是这些人突然良心发现了,说不定就放过他了,也说不准。慢慢时间一长,爹就放下心了,觉得那件事就过去了,还像往常一样哼着秧歌到乌水城去进货。
没成想转年春天,卧佛山天宁寺那两株千年牡丹开得正艳时,家里来了两个人,不但不买东西,还闯到院里前前后后看了个遍。那天爹不在家,我娘胡水仙拦也拦不住。
来人走时撂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等秀才回来了告给他,日子可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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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乌水的春天来得有点晚,也有点突然。都到了惊蛰节令了,风还有点刺骨,乌水河里还有些许尚未融化的冰凌碴子,大地还没有一点回春的迹象。
可是到了清明节前后,洒了几场细毛毛雨后,突然间,太阳就明媚起来了,风也变得柔和了,大地仿佛一夜之间就醒了过来。田野里的草,近看还黄中泛了点似有似无的绿,远看却是成片的嫩绿。再过不了几天,粉的桃花就开了,南山脚下、乌水河畔,一片一片的就像灿灿的云霞;接下来就是白的杏花,一簇一簇的就像朵朵白云漂浮在山峦之间。
等到粉的花、白的花都凋谢了,卧佛山天宁寺那两株千年牡丹才不紧不慢地傲然盛开。
每年花开时节,周围十里八乡,甚至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借故烧香拜佛涌到寺里赏花。那可是开了千年的花儿啊,空性方丈怕有那贪心之辈,拈花摘叶坏了镇寺的宝物,每天都让寺里的尼僧轮班从早到晚守着花儿,直到香客散去关了大门。每年这个时候,可是忙煞了寺里的一众尼僧。
那天一大早,龙泉宫的王纯阳道长约了爹一起去看牡丹。两人从西山口的龙泉宫,沿山脚下的小路,走到卧佛山下已经半上午了。在山泉边上的大石头上歇息了片刻,一身皂色道袍的王道长和一袭竹布长衫的爹,一黑一白,一前一后,沿着长满闲花野草的蹬道,向半山腰的天王殿爬去。
转过供奉托塔天王的天王殿,就是天宁寺的山门了。一座简简单单的石坊门,正中的匾额上用小篆字刻着“天宁寺”三个字,两面的立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却是端庄不失秀丽的行楷,上联写着“烟笼古寺无人到”,下联写着“树侍神堂待月来。”王道长手挥那柄墨玉柄麈尾一指山门上的对联,对爹说,看看这就是深山名刹超凡脱俗的气度。爹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今天寺里赏花的游人倒是不多。听说龙泉宫的王道长来了,空性方丈专门迎到了庙门外,两人相对行了礼,空性就将王纯阳和爹带到了长在文殊殿前的牡丹跟前。
牡丹素有“花中之王”的美誉,花朵艳而不俗,且花香浓郁,因此又有“国色天香”之称,唐人刘禹锡有诗夸赞牡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经人工培植变异后,花色品种繁多,尤以黄、绿色为贵,眼前这两朵牡丹正好是一黄一绿。
胖胖的空性身披袈裟手捻佛珠,不无得意地说,王道长,现如今牡丹可是我大清国的国花,我这两株牡丹又是历经千年雪雨风霜的精品,这可是我们的镇寺之宝啊!
王道长习惯性地挥了一下拂尘,行了一个道家拱手礼,然后字斟句酌地说到,空性方丈,恕贫道唐突,听说这天宁寺建于前朝万历年间,到如今也不过区区二三百年,怎的就有了千年的牡丹。
空性听了王道长这番话,心下略有不快,难道你是说我们出家人打诳语不成。但到底是修行多年的高僧,只是脸上微微一哂,然后缓缓说到,王道长有所不知啊,鄙寺最初建于唐穆宗年间,到敬宗时才建成。建成之初,从洛阳白马寺来做方丈的慧远大师,把带来的牡丹种子种在了这里。当时可不止这两株,那可是一大片,红、粉、白、紫、黄、绿、黑,什么颜色都有,每年花开时,花香都飘到了山下,有人说乌水城里都能闻见天宁寺的牡丹花香。这兴许有点夸张了吧?
空性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看王道长和爹似乎都神色无异,就接着说,也是鄙寺命运多舛吧,建成时就适逢唐末乱世,后来到五代时期就彻底毁于战火。直到前朝万历年间,天下承平日久,才有京城天宁寺来的高僧,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千辛万苦化了缘来修起这座寺院,名字也叫了天宁寺,此时与五代时期已相隔了五六百年,所以才有好多人误以为本寺是前朝万历年间初建的。
说到这里,空性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光顾着说话了,都慢待二位了,你看都晌午了,老僧请二位到饭堂用点斋饭,山野小寺也没有什么,倒是干鲜山货有的是,管保二位吃得满意。来来来,咱们边吃边说。
到了饭堂刚分宾主坐下,早有知客僧带着两个小沙弥给上了一盘干烧竹荪,一盘凉拌杏仁,一盘香椿拌豆腐和一盘栗子烧口蘑四个菜,随后又端上来一盘馒头。
空性吃了两口,看着大快朵颐的二人,接着刚才的话题又说了起来,说来也是神奇,前朝本寺重建,清理场地时,竟然发现瓦砾间还各有一株红、粉、白、紫、黄、绿、黑的牡丹存活着,你说怪也不怪?也许是几百年来这深山人迹罕至,也许是上天的眷顾,也许是对面卧佛的保佑……咳咳,反正也说不清了。到了我朝定鼎中原……不说了,不说了,反正现在就剩下了这两株了,所幸留下的是最名贵的品种。
吃完饭出了饭堂,空性一指对面的山峦说,你看那就是卧佛。爹和王道长一看,起起伏伏的山峦看起来果然是一尊仰面朝天的卧佛,额头、鼻子、嘴巴、胸脯一应俱全,栩栩如生,仿佛不是自然天成,而是人工雕琢的。
那天爹回到家,已是红日西斜。娘一天都被那两个人搅得六神无主,好不容易盼到爹回家,就急切地问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爹已经猜到是游三他们,心里不免又打起了鼓,但嘴还是很硬:“没事,你别管。”娘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啥也没说,但心里隐隐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谷雨那天,娘做了拔丝山药,又买了糖炒栗子,一家人准备吃午饭时,刑名师爷老邢带着捕快张三和李四,把爹给抓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