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长的街巷从我的梦境里延伸出来,没有人,没有声音,时光雕刻着屋檐下的砖木,岁月流淌过地上的石板,我在梦里轻唤:“老街。”回答我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它穿透了数百年的雨幕而来,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气和长途跋涉的沧桑,我听见他说:“老街。”我循着这声回答踏上街巷。
岁月回溯,光与影向后退去。
宋,风雅的时代,我看见一位年轻的书生穿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青衫在黄昏时分来到这个小小的街市,他一边走一边缓缓摇着手中折扇,竹骨素纸题着小诗一首,半白头发的老板替他打上一壶清酒,将递到手里的几枚铜钱又还回去一个,笑着硬推走固执的客人。
湖上的晚霞淡了,夜幕渐渐拉下,书生已经看见了家门口挑起的那盏灯笼,他略略加快步子,因为他仿佛听到了白粥和几碟小菜放在木桌上磕出的一声轻响,感受到了妻子手中那件披风的温暖。“远寻草市沽新酒,牢闭蓬窗理旧书”,红袖剪灯花,温酒佐书香,窗纸上映着书生握笔添墨的影子。简单而热闹的街市还没有结束,有喧闹声隐隐传来,又增一分暖意。
转瞬两排小楼立在了街道旁,挑檐斗拱青瓦粉墙,我看见身着蓝灰色明制袄裙的妇女卸下门板,清晨第一缕阳光漏在她的脸上,眼角的皱纹和手上的茧子是她数十年辛苦劳作的勋章。一个小女孩从远处跑来,哒哒的脚步声伴着她颈间银铃的碎响洒在青石板路上,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将手中的一串钱交出去,满意地咬着新出炉的米糕,任由妇女揉乱她刚刚梳好的小髻。她已经看到卖糖人的老爷爷将工具摆到铺子外面,做竹蜻蜓的匠人拿起了他的小刀,摸了摸昨夜母亲塞进小荷包的铜板,她笑得就像那轮初生的红日。
我看见年轻的母亲风尘仆仆地抱着一个灰黑色的襁褓,仓皇地走在街上,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惊慌和疲倦都已经丢在了身后漫长的逃亡路上,只余麻木。又是一阵枪声传来,她下意识地拍了拍怀中的孩子,看着两边紧闭的店门,她微微低下头,继续向前走去。街道在此时显得格外长,灰色的墙,灰色的路,连接着灰色的天空,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她要走到哪里去呢?也许她也不知道吧。向前,向前,走出这条街巷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不重要,此刻她还在行走,就是片刻安稳。
硝烟散去,我看见了童年的自己,右手举着一根棉花糖,左手拎着一盒烧饼,蹦蹦跳跳地走在光滑却不再平整的青石板上。我走进一家玩具店,母亲跟在我的身后,和店主熟络地聊起来。一个沙漏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将它倒置过来,金色的细沙如流水般沿着瓶颈缓缓溜走,落在底部形成一个小小的涟漪状圆纹,用力地左右晃了晃,沙漏的速度微微加快了些,很快就归于静止。我将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母亲走过来,于是我走出店门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个沙漏。
梦境忽然喧闹起来,散步的老人在呼唤跑远了的宠物狗,旅游的情侣牵着手聊街边的工艺品,孩子缠着妈妈买刚炸好的臭豆腐,人来人往,笑语声声。
睁开眼睛,凡尘烟火,盛世繁华,我向着窗外喊一声:“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