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岛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小学后,我们家搬进了市里第一批建成的楼房,两室一厅的规格,每栋楼12户,单元门前有一个圆形大花坛,花坛两侧是仓房,每间容得下两台自行车。楼前是四米宽的路,后面又新建了独栋别墅,不过那是搬过去两三年以后的事了。

我在这里住了整整五年。

楼体坐北朝南,我家在西面的四楼,刚搬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家具,都是从平房带过去的:一个饭桌,一台洗衣机,一张双人床,一张行军床算是大件,少得可怜。因为平房很小,搬来的大多是衣服和碗具。

我爸用平房的拆迁款交了房款,剩下的钱买了新冰箱和新电视。两人工作繁忙,很长一段时间电视是我的好朋友。我至今记得那个秋初的晚上,两个人都没回家,我自己看了一部香港僵尸片。看的时候没有任何不适,电影结束后恐惧才拔地而起。

洗漱时,我站在水池边的小板凳上不敢抬头,被“当我低头,镜子里会有谁在看我”的想法快要吓破胆。后来关灯飞奔上床,敏锐到能听清房间里所有微小的声音,煎熬地睡了几分钟又突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我浑身是汗地在闭眼和睁眼间循环反复,直到听到门声,和他俩的低声细语,才慢慢长长地松了口气,翻了个身。

电影的后劲没有这晚结束后消失,足足持续了小半年。往常自己从学校走回家没有任何阻碍,可这部恐怖片过后,黑洞洞的楼道成了最难的关卡。

我做的最多的事情,是先抬头看看家里亮没亮灯,再喊我妈。五次三番后,我在楼里一战成名,家里没人的时候,邻居们会乐呵呵地帮我开楼道灯,送我到家门口。

西面的一楼住着一位老太太,我见过她的女儿和孙女,两人常常在晚饭时间提着食材上门,特别的是,母女二人个头很高,都留着乌黑油亮的及地长发,编了两根麻花辫仍会拖地。我猜测常年不出门的老奶奶也是长发,可到至搬走,也没见过她。

一楼对面的住户是一位独居老人,戴着一副圆形镜框的花镜,花白的头发梳成小小的发髻,耳朵特别背。她家里有三条狗和两只猫,阳台上种满了绿植。她有时也会顺手在花坛种一些花花草草,到了夏天,属我们单元的花鲜艳好看。有一回我被“寄放”在她家半天,她给我拿了几颗快要融化的奶糖,我冲她比了比大拇指。

二楼的两户都是我爸单位的同事,左侧那家的叔叔有一张几乎蓄满络腮胡的黑红色脸,平常看到我笑的亲切,可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酒鬼。他常常在深夜醉酒回家,从进了单元门就开始骂骂咧咧,关了房门还会屋里摔摔打打。我有时觉得流淌在他身体里的已经是酒精而不是血液。他的媳妇同他一样是少数民族,女儿比我大三岁,有时我家里没人,我就找她玩,她给我听她喜欢的范晓萱,还讲一些女生的悄悄话。

二楼另一户住着一位寡妇,她的爱人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溺亡,留给她一个年幼的儿子。小男孩乖巧又害羞,总被妈妈关在家里。在我会四处疯跑的寒暑假,他永远乖巧的在窗边,要么笨拙地拉小提琴,要么大声念英语,是我们楼里学习最好的小孩。

三楼住的也是我爸单位同事,刚搬来是夫妻两人,一年后又多了小宝宝,一家人非常低调,和邻居保持客气的社交距离,唯一一次家里开门我路过,曾瞄见一个半米高的白色花瓶,盛着蓝色的花。在我搬走以后,听到大人的闲言碎语,在反贪最严的那几年,他们家被查了。装着假花的花瓶里,塞满了蓝色和红色的人民币。

三楼对面住着一家五口,夫妻二人在外省做生意,外婆带着大孙女和一个刚满月的妹妹。老太太喜欢阳光。她常常在上午光照最好的时候,一只手抱着妹妹,另一只拎着姐姐的童车下楼,在花坛边晒太阳,有时慢悠悠织毛衣。刚搬去的头两年他们一家人常坐在楼下聊天。后来,男人和女人不再回来,老太太说两人各自组建了家庭,定期往家里寄钱。

我家对门是一对胖胖的夫妇,做家具生意的南方人,家里堆满了深红色的家具。两人很少在家,偶尔遇到时,女主人会轻柔地摸摸我的头发,用蹩脚的普通话跟我妈说,有个小女孩真好,我做梦都想生一个。

楼上是一家三口,我对他们家印象模糊,记得他家有个可爱的小妹妹,喊完我姐姐就躲到妈妈身后,她喜欢我家客厅里整面墙的镜子,她不会在人前跳舞,却能对着镜子跳得活泼伶俐。

五楼的另一户是一对情侣,男人长得像唱《笑脸》的谢东,女人眉毛总是挑得高高的。两人成天出双入对,无论见谁都热情的打招呼,连一楼老太太看到他俩都会大声说,快点要孩子!一年后,一个陌生女人抱着孩子上了门,那天是周末,于是整个楼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后来,男人搬走了,女人面容冷峻了一段时间,又牵起新的手风雨同舟。

西面的六楼是一家三口。女主人是一位体校老师,笑的时候一口洁白的牙齿。在我将要搬离这里之前,她提了一兜苹果上门,坐在我的对面,教会我关于女生的基本礼仪:椅子只坐三分之一,膝盖尽量并拢,不能敞开腿;走路时不要摇头晃脑,步子不能迈太大,做任何事都要落落大方,不要缩肩驼背。她边说边演示,整整说了一个小时。

东面的六楼的房主是一位跛脚男人。他每天在固定时间出门,拄着一根桌腿高度的木头上下楼。他总穿黑色衬衫和灰色西装裤,没有右腿的裤管打一个结。有时他会在半夜回家,整个楼里回荡着拄拐声,我从不敢和他说话。可偏偏有一回,我犹豫地站在单元门口等待有人来救,正好撞见了他。他一瘸一拐地从我身边走过,上了一楼台阶,在按开楼道灯后不走了,拄着拐站在原地,我只好硬着头皮,沉默地跟在他的后面爬了四层楼梯,连谢谢也没有说。

在那几年里,我每年都做重复的事情,春天去草原追着马跑,夏天去游泳馆泡一天,秋天躲在房间里听磁带,冬天去河边溜冰。搬进小区的房客越来越多,楼房对面的空地也建起一排排独栋别墅,连小孩子间都匹配出了很多小群体。

到了第五年春天,一楼耳背的老太太去世了,那时候允许搭设灵堂,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挽联:女儿敬挽、叔侄泣挽、妹妹拜挽……在设灵堂的三天里,她的每位亲人都来悼念,我全都没见过。

还是这年夏天,花坛里开了一种红色的花,半米高的花茎顶端结出卵圆形的花蕾,一朵一朵开得娇艳又放肆,引得其他楼的人都来讨种子。可花开了没两天,来了一车警察,把整个花坛的花都拔光了。当被问到是谁种的时,邻居们只是说,谁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

我是过完暑假搬走的,那会三楼的外婆早拆掉了童车的辅助轮,大孙女终于能骑车绕着楼飞驰,小外孙正跌跌撞撞地学走路。二楼的姐姐上了初三,送了我她最喜欢的一个洋娃娃。常在窗边学习的小男孩,当上了班长,每天背着大书包乖乖地跟在妈妈身旁。

我曾偶然回去那个小区,才过了二十年而已,建筑居然变得残败不堪,黑洞洞的单元门因为年久失修大敞着,仓房上方的铁皮顶堆满了杂物。我站在单元门口,依然犹豫了,不是害怕藏在黑暗中的僵尸,而是我知道走进去再不会遇上曾经的人。这座单元楼,变成了一张无人知晓的相片,相纸上的人变幻喜怒哀乐,直至被时间湮没至面容全无。

或许一个人的童年是海中的一座浮岛,初登时一切可爱,万物新鲜,可它却成分复杂,有热烈的光照和香甜的水果,也有痛苦的眼泪和恐怖的怪物,他们构筑成了这座岛。当我离开后再一次次重返,所有的景观和初登时看上去别无二致,却被时间嵌入了特别韵味。我会因为一颗放了许久已经化掉的糖,想起阳台上绽放的一簇簇香气满室的茉莉。也会因为红着眼听歌的小姐姐,发誓这一生远离酗酒这种烂事。这座岛没有准确的坐标,拍岸的海浪也从不会折返,它有时隐没在浓雾中,有时被大雨干净地冲刷,此生自由自在地在大海深处游荡,可它终究会如同浮冰般越融越小,小到看似曾有很多班客船停靠,能清楚记起的也只有二三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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