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
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
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余华,1993年7月27日
“如果你写的小说,连自己都不爱看,那就是失败的小说。”------贰肆岚,2018年2月10日
第二章
李金凤和年富强一致认为,以他二人的性格,是生不出年欢这样的孩子来的。李金凤内向,做任何事都怯怯地,一和陌生人说话就爱摸自己的鼻子;年欢就爱和人打交道,和谁都能说上话。年富强内心脆弱,待人冷漠,自视清高;年欢却大大咧咧,待人热情大方。不过这两口子倒有共同点,就是窝里横。
“这孩子,性格不随我,挺好。”年富强常说。“身子板儿硬倒是随我。”年富强常得意的补充。
年欢在父母看来,就是“大大咧咧”的假小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大大咧咧”只不过是为人之道罢了,真的“大大咧咧”就不会计较父母学历让自己在同学面前难堪这种事儿了。年欢只是个初中生,还不懂世间的各道理,在她的小世界里,自尊就是家长学历高,父母是全班同学父母里最好看的,自己的球鞋要是“耐克”和“阿迪”的,自己的笔袋也要是最好看的,无数个“之最”,却没有个“学习最好”,也实属她没有开悟。年欢的世界观导致自己经常的感到不幸福。她的父母学历不高,父母亲别说是最好看的,就连俩人一起来开家长会让同学们认识的机会,都不可能有。她的球鞋倒是有很多双“耐克”和“阿迪”,可是其他同学也都是“耐克”和“阿迪”,这并不能给她的自尊带来片刻安宁。她的笔袋也是常买常换,可这平常的小事儿,别人家的孩子也能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换得还要好。
年欢心里最愁闷,最深的伤,还是来自她的父亲母亲。
“妈,我跟您商量个事儿......”年欢放下书包,从包里拿出那张表格,双手给李金凤递了过去。
“啥事啊?”李金凤接过表格,简单扫了一眼,不知所以。
“妈,我不是瞧不起您,咱能不能把学历那栏儿填高点儿?”年欢小心地询问,末了又补充“真不是瞧不起您!”
“这哪能报假啊,不行。”李金凤说完就进厨房端菜去了,年欢心里急嘴上还不能说,她只能眼巴巴看着李金凤慢吞吞地端着炒菜锅往盘子里盛菜,然后又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如实填写。”李金凤一锤定音。
“妈我求您了,这表得让班长先看......”
“我填高了,到时候人家一查我,我就叫欺骗!”李金凤在学历那栏里,填了“大专”,又帮年富强写了“中专”,收入上自己那栏里划个斜杠,年富强收入写得是“2万/月收”。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年欢胃里一阵翻腾,仿佛已经看见高倩倩摆着那张贱脸在班里宣传自己父母的学历。她默默将表格收回书包准备回姥姥家,却被李金凤叫住。
“我们学历低也是好人,没做过什么坏事。咱家就你爸一人赚钱,你的学费都是你姥姥掏的。咱活着不能这么虚荣,你争口气,年年全班第一,没人敢看不起你。”
李金凤还是没等来年欢那句“知道了”,她失望地看到房门开了又关,女儿就这样消失在门外。李金凤的心里蒙了一层抹不开的雾,她望着满桌饭菜和三双碗筷,几个小时前,女儿打电话来要来家里一趟,她握着电话的手不由得发抖。几个小时后,再一次如往常一样的不欢而散。
年富强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八点。本来他可像往常一样六点就到家,可马总临时要去大望路那边儿应酬,他只好开车给送过去。好在马总待他不薄,叫了小刘来跟他换班儿他才得以回家,李金凤几个小时前来电话说年欢回来了,年富强的心里很高兴。
叫了三次门屋里都没人来给开门儿,年富强不满地在手包里翻找半天才拎出一串串儿钥匙,他凭靠着楼道里灯泡发出的微小弱光,看了半天才拿定主意用其中一枚钥匙插进自家的锁眼儿。防盗门推到一半儿时,浓郁的中南海烟味儿就扑面而来,他明白是李金凤母女俩又闹别扭了,心里不由得怪罪起李金凤来,因为这个女人,自己才没和闺女见着面儿。她压着点儿火好不好?孩子都大了,禁不起说了。他一边抱怨地想着,一边用他的下巴撇了眼坐在沙发上抽烟的李金凤,心里的不满声更大了。他正要准备换衣服,刚脱下外套,只听见李金凤“噔噔噔”地跺着脚跟了进来,年富强本不想看她,直到听见李金凤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道:“年富强!你他妈的臭不要脸!臭傻逼!因为你!毁了我的一切!”时才愤恨地回身来,李金凤的吐沫星子喷到了年富强的脸上、脖子上,衬衣上。年富强被骂懵了,有那么一瞬间,年富强以为李金凤终归还是疯掉了,可只见李金凤骂完自己后就坐地上开始大哭起来。
李金凤坐在地上嗷嗷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地,年富强看见李金凤的鼻涕像拉弹簧一样随着李金凤那颗抽泣的头部摇摆而轻轻晃动,随即啪地黏在了地板上。年富强心里想到:女人果然是水做的呀。李金凤哭得不起劲儿,就开始边哭边喊了。“年富强,你那时候如果跟那个女的断了,我们好好生活在一起,妈怎么会搬走啊?孩子怎么会跟咱俩不亲啊?”
“我倒要问问你,怎么又把闺女气走了?你是故意让我不想见着不成?”
“我呸!年富强!你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呢?”李金凤不哭了,她站了起来,“这一切因为谁啊年富强?当初你好不容易找到份儿工作,家里刚好一点儿,你就开始在外面胡搞,孩子那时候上小学,你以为孩子小不懂啊?你为了给那女的打电话,让孩子在车里憋中暑!”她吸了口气,“就这件事我记你一辈子!”
年富强语塞了,他回忆起那年酷热的下午,年欢的身躯从他的后背缓缓滑下摔在了地上。他知道他错了,可他没得选择,自己和李金凤的婚姻里从来就没有爱,起码自己没有爱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倒是一结婚,就为了家庭辞了工作,为自己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还生了孩子。他只要求自己尽丈夫的责任,从没要求过自己尽爱人的责任。况且,他并不希望当年李金凤辞去工作,女人想得过于片面,认为家庭至上,他却不以为然,没有钱,家庭无法维持,俩人一起在外工作,孩子交给上一辈儿看就好。
李金凤看年富强一语不发,脑中也开始浮现从前的过往,她想着自己为了爱情牺牲了工作,越想越觉得自己伟大,越想越觉得年富强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