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
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
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余华,1993年7月27日
“如果你写的小说,连自己都不爱看,那就是失败的小说。”------贰肆岚,2018年2月10日
第一章
年欢走的这条通向姥姥家的土路,是一条和中国现代化建设面貌不符的土路,在北京的郊区,这样的土路就像是地标一样的存在,夜夜泡在酒吧工体簋街的男男女女们,是无法理解的,他们的巴黎世家运动鞋也不会容忍。可年欢不管是穿着夏天的人字拖,亦或是冬天的大棉靴,这条路都得是必走的,不走,难不成要飞到姥姥家么。她走路的时候,永远盯着地面,就是因为走这条土路而养成的习惯。这条路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坑,往往她的左脚心一沉,右脚心就会被坑底的尖石子硌到;右脚心向外一歪,左脚心就得硌到。有时候穿一双鞋底硬的鞋,那感受就像豪华足部SPA,况且,还是免费的。
年欢年年月月天天都要去姥姥家。她是被姥姥带大的,跟姥姥特别亲。每当她自豪的对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对方总会以为是她的父母太忙,孩子只能托老人照顾。年欢从来没对人说过父母是干嘛的,在哪个单位上班,别人只知道这个小家碧玉的姑娘跟着她的姥姥生活。至于父母嘛,爱三八的闲人猜测:八成是离了呗。
年欢的父母没有离婚,按俗一点的说法,叫搭帮凑活儿过日子。她在十岁的时候就知道,她妈李金凤爱她爸年富强,她爸年富强爱的却不是叫李金凤的。她永远记得那一天,也就是五年级的学期结束,接孩子放学的年富强把闺女一人丢在了捷达车里,三伏天儿连冷风都没开,自己站外面也不嫌热,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钟头,热得发晕的年欢看着她爸蹲在树坑边儿,激动得对电话那端喷着吐沫星子。
年富强的吐沫星子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迅速挥发成水蒸气,年欢看得很是吃惊,小手比了个“六”,照猫画虎的也坐在车里学他爸吐吐沫星子。也许又一个钟头也快要过去了,年欢热得嗓子发干,吐沫星子也吐不出来了,小太阳突突地跳着疼,于是生气地溜下车,去找年富强理论。
年富强还在电话那头嗷嗷喷着吐沫星子,年欢那天热得耳鸣,听个完整是不太可能了,只隐隐约约听得年富强说了“不爱”,“没钱离婚”等几个字,年欢的脑壳瞬间“嗡”地炸开了,两眼一抹黑直接晕了过去。年富强正跟情人打电话打得焦头烂额,突感觉后背一沉,差点就一个咧咧磕马路牙子上,他猛地一跃而起,背上的重量就从他的侧背滑了下去,年富强这才回过头看见是自己闺女昏在了自己身上,立马扛起年欢就往车里窜。到了医院,年富强也开始头晕恶心,护士说你这只是中暑,你闺女是中暑加额头蹭破了需要消毒包扎,年富强又赖着年轻护士给自己撩胳膊挽袖子量了血压,才去楼道里抽烟。
年富强抽了一根烟儿的功夫,护士就过来告诉他说,你闺女醒了。年富强一听年欢醒了,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儿就松了,美滋滋的想闺女身体就是壮实,上次李金凤摘樱桃中暑,口吐白沫外加晕倒折腾了俩小时,这丫头不随她,是随自己。一提到自己媳妇,年富强一拍脑门,坏了!他想着这丫头到底听自己打电话听了多少,又安慰自己年欢小小的年纪怎么会懂这些,心里安稳些后,便去找了年欢。
年欢老远就瞧见她爸那个尖脑袋配着一脸讪笑向自己的方向走来,等年富强刚走到身边儿,就直接下令:“带我吃麦当劳。”年富强被这句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着这姑娘大了一定是个祖宗。惹不起,惹不起,得供着。
年欢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祖宗。她自知聪明伶俐,尤其“铁齿铜牙”。她不用羡慕纪晓岚的口才,她自己的口才就能把死的给说成活的,白的她也能给说黑了。可当别人问起她的父母是不是太忙,所以才跟姥姥生活时,她却闭了嘴。她自然不能说出实情,一旦说了,就成了谎,说了一个谎,就要说无数个谎来圆,姥姥曾说,谎话说多了,人就没信誉了,信誉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人这一辈子都在跟撒谎作斗争。撒谎的性质其实跟现在的吸毒差不多,没吸过,听说吸完很爽,可一旦吸了第一口,这辈子你就甭想摆脱它了。撒谎同样,和一个人说了谎,为了统一口径,你就得跟第二,第三等等接下来的每个人重复这一个谎,你得不断撒谎,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撒的谎越来越多。
可是人如果不撒谎,就得面对血淋淋的现实。谎言是药丸的糖衣,现实是苦涩的药丸。
年欢在土路上迈得步子要比往常小,速度要比往常慢。每当有心事的时候,她就顾不过来仔细盯着路上的坑了。今天是中学的第一天报道,班主任在班会后让刚选的班长发给每人一张表,那表格上需要填写家庭住址,父母文化程度及联系电话,收入调查等等,班主任特意强调表格填好后要有监护人的签字。
年欢不想填这个表,她认为学校没有权利调查每个家庭的收入情况,她怕被知道情况后,老师对她的印象不好。她认为班主任徐老师,是个非常势利眼的女人,她这么说当然能拿得出证据,因为她碰巧课间的时候,在小走廊里看见徐老师点头哈腰地对班长的母亲叫“校长”。
年欢两眼望天,担忧的想着势利眼的班主任和不得不填的表格,也就没瞧见脚底下的大泥坑,完完整整一只脚毫无保留地全蹚进了浑水去。浑浊的泥水灌进了她新买的白球鞋,她只感陷进污泥去的整只脚冰凉难忍,潮湿地袜子软塌塌粘在脚背上,混进去的脏泥沙贴在脚趾头缝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年欢把脚从泥坑里拔出来,又弯起手指弹了弹肥大校裤上的泥巴渣儿,像灵光一闪似的,她猛一拍脑门:对呀!这样做的话就都解决了啊!于是她拉开书包拉链,把那张表格给拿了出来。
年欢又仔细读了读上面需要填写的内容,确认那表格还是一如既往的“丑恶”,便一脸嫌弃的把表格揉成了团儿丢进了泥坑里,末了,还用自己那只脏脚充当和稀泥的棍子,在里面和了和,直到变成团儿的表格充分吸收了大地的养分,白的变成了黑的,原先的面目已然全非,她才把它捡了起来,从书包里找出新发的语文书,剥下塑料书皮包在纸团儿外面。
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认为这一举动是伟大的,是对抗九年义务教育的第一步,这一举动,是值得人人争相效仿的,她想起姥姥刘太兰曾说不要撒谎,她还真没得撒谎。表格抹上了脏泥,内容看不清,家长无法填写。她说的是事实,对此她深信不疑。坚定了信念后的年欣,大腿充满了力量,跟腱用力蹬地,欢快地、活泼地吹着口哨在土路上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凡到过之处,风干的小泥巴球咕噜咕噜从她的裤脚上摔下来,正如那年十岁时在空气中蒸发的吐沫星子消失在土路里。
周一上学,年欢在走廊老远就瞅见班长高倩倩靠在初一(4)班的门框上,胸前抱着薄薄的一摞A4纸,年欢知道那就是让填她没填的表格,但她没想到班长效率如此之高,脸吓得顿时比那A4纸还白,眼神躲躲闪闪,不敢跟班长对视,径直越过班门,几乎小跑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放下书包,知道高倩倩正紧紧盯着她,年欢感觉后背上有一片蚂蚁在爬,感觉高倩倩的眼睛像超人的钛合金眼,要把自己纤弱的背烧穿俩洞来。她像犯错的学生被罚站一样站着,等着高倩倩开口要表格。
高倩倩的妈妈是S中的校长,所以高倩倩一入学,便有了头衔,叫:校长的独生女。高倩倩对此感到甚为满意。头衔,意味着咱也是有头有脸儿的人,咱拥有权力。第一个权力就是让自己成为初一(4)班的班长。于是高倩倩的头衔又多了一个:快班儿班长。她是个早熟的女孩儿,这一点,她的发小宋楚楚认为不可置否。
宋楚楚是高倩倩的对门邻居,二人的父亲都是中国外交部的官员,住的是外交部宿舍,俩人从小打起招呼来不是“吃了吗您?”而是“good moring!”高倩倩曾告诉宋楚楚,她们俩要团结一致,要和其他小学生不一样,她们俩家都是高知分子,她们作为高知分子的子女,要有高知分子的样子。宋楚楚一脸不解:“可是我们也不是高知呀。”高倩倩因为这一句话俩礼拜没理宋楚楚。
年欢没敢坐下,她等着高倩倩发号,然后自己听令交出那张脏得高倩倩这种牛气的人都不敢抱在胸前的表格。
“你的表格呢!”班长在门口朝站在座位前的年欢嚷嚷道,见年欢不理,她便昂着胸,踏着地板大步走了过来。年欢知道高倩倩这是要找自己的茬儿,心里一阵窝火,心想:我只是没交表格,这女的居然想利用我在班里耍威风?就把心一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就让李金凤给表格填了!
“表格抹上了泥,看不清内容,我爸妈填不了了。” 年欢答道。这句是在心里重复了一晚上的实话。
“你是忘记填表格了吧!”高倩倩丝毫不留情面。
“表格抹上了泥,看不清内容,我爸妈填不了了。”年欢重复着,此外别无他话,姥姥不让骗人,她怎么能说谎话呢?
高倩倩哪想跟她废话,“还狡辩?表格呢!拿出来!”话音未落,高倩倩伸手就去抢年欢桌子上的书包,她在一堆言情小说里翻出一张稀巴烂散发着臭气的脏纸,捂着鼻子问道:“what’s the hell?”
“什、什么号儿?”年欢故意问道。全班同学都看到高倩倩一脸吃了放三年屎的表情,年欢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班长是要去上大号啊!”有几个憋不住的男同学笑了起来。年欢心里得意,故意又低头看自己的表格,“倒是看着有些屎意,我明白你的心情,班长。”于是郑重地将自己的表格交给她说:“班长你快去吧!人有三急嘛!”来表示理解。坐在年欢后座的宋楚楚忍不下去了。她笑得捂着肚子,眼角都溢出了泪,心里直叫快。从小牛到大的高倩倩也拿自己的前桌不是办法,她不由得佩服起年欢,是说她古灵精怪好呢,还是傻里傻气好呢。
此时的高倩倩脸色像吃了屎外喝了一泡热尿一样,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她在那里气得直跺脚,两眼像豺豹盯着猎物一样死盯着年欢,年欢看在眼里却毫不在意,便坐了下来开始看书。刚进班的同学在打听事情起因结果后,也笑出了声。
高倩倩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年欢的计了,气得把那张稀黄的表格往年欢脸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高倩倩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她跑到班主任办公室,对着喝茶的徐老师痛斥了年欢同学侮辱人的行为,最后梨花带雨的哭着要徐老师为自己做主。高倩倩同学好样的,她的演技是一流的,这一点从后来她考上了北影表演系就可以说明。伸张正义的徐老师立马派同学把年欢叫来。年欢早有对策。她火速赶到办公室,没等徐老师开口,就主动对抽泣的高倩倩鞠躬道歉,徐老师看年欢这孩子没给自己找麻烦就简单教育了几句,又从抽屉里拿出两块怡口莲巧克力,塞进了高倩倩手里。高倩倩耀武扬威地出了办公室,心里唱起了凯旋的战歌。年欢的这口气可没松,她接过徐老师新给的表格,脑子里又想起姥姥曾说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作者:贰肆岚 感谢大家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