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西安还是一样的闷热不堪，觉得整个城市要被太阳烧焦了，实在厌倦公交车上挤来挤去的汗臭，习惯等有座位的空调车。就在焦急的盼着车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位老爷爷手里提了两大袋塑料瓶，车来了匆忙地往车上赶，但是那两个袋子实在太大了，一个滚到了车下面，我过去帮着捡起来，触到了老爷爷的手——一双爬满了褶皱和老茧的手，指甲盖里藏满了黑。他焦急的说了声“谢谢”就上了车。这样“出门五分钟，流汗两小时”的天气，他是跑了多久，才捡到这么大两袋子的瓶子，这么大两袋子的瓶子估计都不够我们吃一个哈根达斯吧。
这位老爷爷把我的思绪拉到很远很远以的前——也有过一位老人为了追一个塑料瓶子，都没有注意马路上来往的车，他也是大夏天的在街上转悠，每一个垃圾桶都不放过。他就是我姥爷，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1、牛奶的温度和爱的温度一样，刚刚好。
上小学的时候妈很忙，没时间管我，我天天跟着姥爷。那时候临街商铺晚上都需要人看门，姥爷在学校附近找了个看门的工作，说这样就可以多挣一些钱还能照顾我。
姥爷嫌早上给我梳头发太麻烦，就让我去理发店把头发剪得很短很短，两边要漏出耳朵，后面还要用剃头推子把头发推上去，活脱脱的一个假小子。在学校同学嘲笑我是个男生，在公园玩别的朋友还把我当男生，我跟姥爷反抗过，只是都以失败告终了，这一点让我很不爽。
姥爷白天在另一个地方上班，下班后骑自行车过来。一见我就让我把牛奶喝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冲牛奶的杯子外面总是包着厚厚的报纸，这样我喝到的牛奶温度就刚刚好，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把牛奶喝完摸摸我的头，说：“真好，把嘴巴擦一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我，他从来都不用卫生纸，说那样太浪费。他也习惯把我喝完牛奶的杯子里再加点水，摇一摇自己喝，他说这样就不浪费。
在商铺门口不远处有一个井盖，有时候商铺老板下班晚了，他就在井盖上用粉笔出几道数学题让我做，顺便考考我上课有没有好好听。答不出我就说老师没讲或者讲了好久了我都忘了，他严厉的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又要挨骂了。长此以往，我的数学在班里就数一数二了，我告诉同学们，我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姥爷，数学什么题都难不倒他。于是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小伙伴们各种抱大腿，我把他们全带过去听。就这样我们围着那个小小的井盖，在路灯那昏暗的光亮下，听姥爷讲了一道又一道数学题。
那时昏暗的灯光一定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那时候姥爷在我们心中一定像那拉长的影子一样高大。
2，你要是要天上的星星，姥爷也会给你摘。
等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姥爷回老家养羊了，放暑假我常常回去玩儿，姥爷每次都是笑眯眯的出来迎我回家。
记忆里的老家，很可爱，即便依旧是一下雨就没办法走的土路，也抵挡不了蓝的透亮的天空，自由漂浮的云朵，一望无垠的麦子地，玉米地、棉花地、还有一直向阳的向日葵对我的诱惑。蛐蛐的叫声越聒噪，天气就越热，是没有一丝风的热。我们开着蹦蹦车，到处游荡，渴了就在地里摘个西瓜敲碎了吃。想吃玉米了，顺手掰几个拿回去让姥姥煮。我最爱的还是姥姥蒸的大蒸馍，就连快熟未熟时散发出来的蒸气都是香的，每每这个时候我都围着锅转啊转，等着熟了以后夹白糖吃，虽然没有城里卖的馒头好看，但比那可好吃多了。“快给娃夹一个啊，看都急成啥了”我就知道还是姥爷最爱我。
姥爷还给我挨个介绍他养的羊：“这个叫小耳朵、这个叫大耳朵、这个小黑......”姥姥说“你爷养个羊满村子找最好的草、树叶回来给它们吃，我捡的他都看不上。”这才是我姥爷呢，认真又可爱的倔老头。
每天四点多，姥爷就打开羊圈，出去放羊，有的羊不听话，姥爷就用鞭子抽，羊“咩咩”的叫着，他拿下挂在墙上的草帽，顶在头上出门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还很硬朗呢，一点也不像快60的人，衣服也打理的干干净净，真好。
有天晚上姥爷叫我：“囡囡，小耳朵要生了，快起来看”。我揉揉眼睛，一个跟头从床上翻下去，跑到羊圈，看到刚生出来的小羊身上沾满了黄黄的羊水，母羊在细心的舔着，姥爷说“这样母羊就认识自己孩子的气味了，村里有好多小羊生下来母羊不给喂奶都饿死了”。刚出生的小羊，看起来脏兮兮的，毛卷卷的，眼睛都睁不开，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学会吃奶。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一样，慢慢的成长了......
在老家有很大的院子，夏天都是坐着摇摇椅跟姥爷、姥姥一起看星星。农村夜里蚊子多，姥爷就拿出一个麻袋套在我的腿上，一边在用大大的扇子给我扇着风，这样蚊子就不会咬我。
“囡囡，你看这漫天得繁星，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啊。”姥爷说。
而姥姥总是说：“囡囡，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你爷也会给你摘。别等你长大了，我们不在了你都回不来，等你回来我和你爷坟头上的草都长得和你一样高了。”我嘿嘿的傻笑着。
“给娃说这些干嘛。”姥爷面带微笑的说......
夜深一点，会听到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还有各种虫子的叫声，深邃的天空，明亮的月光，哦，可能还会有姥爷睡觉的鼾声。显得这样的夜更加辽阔了。
那时候我不懂，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3、爱我的人什么时候老去了呢？
我考上了省重点中学了，姥爷很开心，直夸我棒。妈不再做裁缝，开了个饭店，姥爷和姥姥来西安一起帮忙。
那时候有点叛逆，学习大不如以前了，考试卷子我都藏起来不让他们看。但是纸包不住火啊，姥爷还是发现了，把我狠狠的批评了一顿。就像小时候我偷了妈妈十五块钱被姥爷发现后那么严厉的批评，让我记忆犹新。
之后我再让他给我讲数学题，他也只无奈的说：“你们学的有的我都不会了”。那时我才发现姥爷是真的老了，黑黑的头发里夹了好多白头发，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好几年前的，都洗的发白了，有的地方都破了洞，袜子也是补了又补，脚上穿的布鞋底子都磨的很薄很薄了。妈妈要给他买衣服他也不让买，说:“人都老了，讲就那些干嘛”。
即便如此，他对我的好依旧。中午放学我都能吃到他给我洗好的大大的桃子，还有刚从冰箱拿出来的饮料，依然笑眯眯的看着我喝完摸摸我的头，夏天喝起来真是解渴啊。我问姥爷你喝么。他回答“我不爱喝”，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不再问了。
姥爷大夏天出去转，回来也是提了一袋子的塑料瓶，那时候好像是一毛钱一个。妈妈跟我讲，有天在街上她看见一个老头在大马路上追着一个瓶子跑，心里还想这人还真是不要命了，没想到仔细一看竟然是姥爷，当时她眼泪就下来了。
时至今日，我都在脑补那个画面，那样一个瘦削的老人，在炎热的夏天，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桶的翻着一毛钱的塑料瓶，就是为了给他孙女儿买瓶饮料，买个桃。树坑里、大街上、小巷里都有他的足迹。见到瓶子，快步走上去，怕谁抢了去一般，如果是易拉罐就把瓶子立起来，一脚下去踩扁，放入袋子。如果是塑料瓶，就把水倒干净，平着放也是踩扁，放入袋子。这样一个袋子就能放好多瓶子。这样的动作一气呵成，一持续就是好几年，直到有天他跑不动了，躺在床上了......
那时不懂爱，却拥有这世上最伟大又质朴的爱。
4、我对你爱的深沉，却哭不出来。
留下一句“你要按时喝牛奶，等你回来我要看你有没有长高哦”，姥爷就回老家了。后来听妈说姥爷生病了，经常穿刺、化疗。我让妈回去照顾他，这样我会放心。
我正上初二，老师说是最关键的时刻，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受干扰。电话里，姥爷总说自己很好，不用担心，好好学习。我信以为真。
过了好一阵，妈在电话里说：“你请假回来吧。”
我听声音感觉不对：“姥爷病情严重了？”
“没有，你爷就是想你了。”
“哦。”
那是大冬天，我找了一件白色棉袄配了一件米白色裤子，心想回去见姥爷一定要漂漂亮亮的，干练的。舅舅在车站接我，一路上都没说话，我也没管他，心里还在想一会儿姥爷指定又笑眯眯的出来接我，还看我有没有长高呢。
我乐滋滋的走到巷子门口却愣住了，我看到了好多花圈，好多好多，舅舅定定的看着我，小心翼翼的说：“你爷......不......在了。”舅舅的那个眼神我能记一辈子。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当然不相信，电话里都说好好的。
我走进院子，是在办白事，村里的习俗，一堆人过来假模假样的挤两滴眼泪再拖家带口的大吃一顿，我打小就讨厌这种习俗。径直走进客厅，我看到门帘后面姥爷安详的躺着，除了脸色发白以外根本就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啊，为什么说人不在了，可是我喊了好久，真的好久，他都没有起来笑眯眯的摸摸我的头，跟我说说话。
妈过来跟我说：“你爷怕影响你学习没让我们跟你说。”
我并没有理会。
姥姥又开口说：“你爷走的时候一直看着门口，我问他是不是想你了，他摇头说没有，其实是怕影响你的学习。”听到这我整个人已经是蒙的了，轻飘飘的不知道这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晚上要守夜，我一晚上没睡，看着我这身白衣服，真的是有心灵感应么，这身白就是为了祭奠姥爷的么？再看到两根跳跃的烛光中间姥爷的照片，还是笑眯眯的，他好像在看着我，还在跟我说话。我不敢再看，之后盯着那些大哭的人，一直盯着，我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也是村里的习俗，人没了要在家里放三天，第四天就要下葬了，也就是我回去的第二天，姥爷要下葬了。棺材盖慢慢的盖上，姥爷的脸在我面前一点点的消失，直到看不见。离家不远处就是陵园，村里不在的人都埋在那儿。冬天陵园显得更加凄冷，黑压压干巴巴的树枝，落在枝丫上的积雪像被冻住般毫无生气，泥泞的土路，一踩一个深深的脚印。我亲爱的姥爷从此将长眠在这块冰冷的泥土地里，他会不会冷，会不会孤单呢？我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昨天他还在跟我说“好好喝牛奶”。
我还是没哭。
过了就好久的一天我梦见了姥爷，从梦里惊醒，告诉自己说姥爷还在家养羊呢，愣了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姥爷不会再出现在我生活里了。
5、坟头的草长的真的和我一样高了。
每每看到瘦削的留着寸头的老人，我都会想起我的姥爷，如果他还在会不会和他们一样，会不会也坐在院子门口的石堆上，翘着二郎腿，摇着大大的扇子，跟对门的人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着。我走到跟前才认出我，还是笑眯眯的摸摸我的头，我要离的很近跟他说话才能听到。
然而......这都只是我的想象。
我跟小学那些姥爷教过的同学说我姥爷不在了，他们的反应都是：“就是你那个很和蔼老是笑眯眯的姥爷么？”除了他，还有谁呢。
十几年了，回去一次就要去姥爷坟上除除草，长得和我一样高的草，真是应了姥姥那句话。
客厅门头上大大的“勤俭”二字，是对姥爷一生最精确的概括。
妈到现在都经常念叨，没给姥爷多喝几口饮料。原来，姥爷在弥留之际跟妈说想尝尝橙汁，妈在村里的小商店给姥爷买了一瓶，大冬天怕凉就只给他喝了一口，姥爷就走了......
现在日子过的好一点了，不用捡瓶子了，我可以给姥爷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就像他给我买的一样，可是人呢？
在不懂爱的时候，肆意享受亲人的爱，觉得那是理所应当了，该换我们理所应当给予的时候，亲人却不在了。
今天再听到曹格的《爷爷》，刚到前奏，我就哭了，想起了那个五音不全却很爱唱歌的姥爷，想起了他说的，每次音乐课他一唱歌老师就会指着他，示意他闭嘴。
我和妈妈吃的黄豆都是姥爷在老家一粒一粒挑出来的好的豆子，那个爱我的人不在了，就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大概是他不想让我忘记他吧，我不会忘的……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脚上套着那个麻袋，天上繁星点点，不知道姥爷是哪颗星，有没有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可爱又倔强的姥爷，要是还在，该多好。他走的安详，不痛，也算好吧。他教会我的，远远不止几道数学题那么简单。
你牵我走弯弯的小巷
风吹过落叶的地方
你说孩子勇敢的去闯
去看世界的模样
我又踏上弯弯的小巷
今天陪我的是月光
我终于懂时间的重量
你却不在我身旁
——《爷爷》曹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