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风和日丽。
女人打开水龙头,水在管内空气的夹裹下,很猛地喷薄了一下,接着就变得温柔,缓慢。
刚开始,水有点凉,后来渐渐地温暖起来。
女人在水龙头上接了长长一条猩红色的软皮管。皮管在地上蛇一般盘曲,能拉到很远,够到房内每一个角落。
女人住的是一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套房。租的。她的工作生活都在这儿。所谓工作,就是把客厅布置成一个工作室,周末的时候,教几个孩子画画。收来的学费可以付清房租,还可以保证她衣食无忧。而所有国家法定的工作日,对她来说都是休息日,她就一个人,发呆或者画画。当然,经常出门,有时候去逛街,有时候到野外写生。
接着或许要搬家,或许不搬。
她在等,等一个在QQ上跟她聊天的男人给她一个态度。不算网恋吧,是一个朋友介绍的,说是在国外给亲戚打工,父母是普通商人,家境一般。加了好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个月的话,还没见过面,也没互传过照片,不知道长什么模样。远了的日子却可以看到:如果双方有感觉,能够成婚的话,就一起到国外去,开店或者打工。
要洗的东西很多,墙壁、地面、桌子、椅子、柜子,等等。
刚刚过去了一场台风雨,雨势凶猛,不到一天的工夫,满城都是积水。马路泡在水里,人不能走,自行车不能骑,小轿车也不能开。公交车当船用了,开得摇摇晃晃,车箱泡在水里,车顶盖也漏水,所有的座位都是湿的。
孩子们很开心,学校放假,可以不用上学。
唯一不开心的是,爸爸妈妈也在家,因为很多单位也放假。
总的还是开心的,虽说被困在家里,跟平常的日子也差不远,看电视,吃零食,玩游戏,做作业,但偶尔倚在门口或在楼上的窗户,看干爽的城市忽然变成水域泽国,斑马线不见了,红绿灯变成矮个儿,许多汽车躲在水里只露出车盖顶儿,水面上漂来漂去各种各样的什物……很好玩。
他们还不知道,水字跟灾字组成词,到底意味着什么。
看着水在房间里一点点涨高,她站在水中央,跟孩子一样好奇而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小世界。先把鞋子收拾进一个袋子里塞上柜顶,接着把沙发布和靠垫收拾到高处,再把抽屉拉出来放到桌面上。眼看床铺要遭殃了,再把床垫一头一头往上掀,塞进两张凳子。把画架叠到抽屉上去。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好在,水位适可而止地停止了上涨。
这样的适可而止,还真是让人开心。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台风过去了,雨停了,孩子们还是得上学去。
虽然有些路段的积水还很深。
有人在马路上捞鱼。
人群和车辆又活跃起来,自行车,小桥车,三轮车,公交车,车水马龙,马路上污水四溅。
水褪去,留下满地淤泥和垃圾,臭烘烘。被水泡到的地面、墙壁、家具都得用水冲洗。消防官兵全体出动,用消防枪冲洗街道。环卫工人跟在后面挥舞扫把,有的地方要撒消毒粉。他们管公共区域。有些临街的人家会喊管消防枪的小兵先进家里冲一下地面和台阶,说,反正家里的脏水也要流到街道上,你们先洗干净了也是白洗,呵呵哈哈,谢谢谢谢,军民和谐一家亲。
女人站在窗玻璃内看了一会儿街景,看到邻居孩子跟着爸妈去上学。看到有个小贩拉车过来推销皮管,她就出去买了一捆拿进屋,套进水龙头,打开水。
她先冲洗墙壁。一手拿水管,一手拿抹布。水不能开得太大,不然会溅到身上。进水位大概有一米。洪水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泥线。冲洗时得弯腰、下蹲,累了直起腰歇一歇。慢慢来吧,有的是时间。
把柜门打开,里头的东西都转移到柜顶上了,一米下的地方湿透了,但比外面要干净。柜子后面的墙壁肯定脏的,但她挪不动它,只能将皮管通进去,胡乱冲一冲了事。
椅子、沙发全部是泥,每寸地方都要用布抹到。把放在桌面上的抽屉先挪到椅子上。水没满到桌面,桌面上还是干净的,但好不容易空无一物了,也过一遍水,痛快一下吧。抽屉不在,留下一个个长方形的抽屉孔,里面的泥有点厚。去把水开大一点,冲好了一个个抽屉孔,又去把水关小一点。
画架是叠到桌上的,不用冲洗。但她用布很仔细地抹了一遍。想到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她最喜欢的一个男孩画的一幅《太阳》。男孩画的是自己的背影,面向一轮红日,双臂很夸张地张开。旁边还有合欢、雏菊、向日葵、杂草,色彩浓艳,视觉冲击力很强。
有些脏水从地漏流走,有些脏水从门缝流到马路上。
中间吃了一包方便面。女人一直在冲啊洗的,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又把所有清洗一新的物件归置到水灾前的位置,弄了长长的一天,到傍晚才完工。一整天,家里只有水声喧哗,夹杂着挪动桌椅的声音。没有来人,没有电话,QQ喇叭也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女人自然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最后,她打开门,把家里脏水出去流经的门前街道也冲洗了一下。
外面一如惯常好天气的日子,风和日丽。
终于对这捆猩红色的皮管没办法。其实不用买这么多。小贩说,长一点,不够就麻烦了。剪掉容易,接上难。房间三米吧,还要几个房间拉来拉去。先买长一点没错,以后可以派用场,短了就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十米要的吧。于是,她就听了他的。现在,累赘了,房间里、客厅里自然不能放,放在厨房和卫生间都嫌挤。
当她对着这捆皮管犯愁的时候,夜晚降临了。暮色像头天的水一样,慢慢地升起来,涨起来,淹没了女人,淹没了她脚下皮管的猩红色,还有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