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南闯北吃过各种各样不同做法的糖醋排骨,可没有一种,能让我尝出熟悉的滋味。
一、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偶然发现了一家实惠的快餐店,叫做“金时代”。因为这家快餐店离家近,并且妈妈一向繁忙没时间煮饭。于是,很快我们就成了这家店的常客。
这家快餐店很小,位置也很少。每次一到饭点,矮小的我总是在人群中挣扎着寻找空余的位置,而妈妈瞬间就被淹没在打饭的人潮之中。这种逼仄的慌张,在后来我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比赛、面试、饭局中重演了一次又一次,而每当我与它周旋,就像回到了饭点时刻的快餐店,充满了隐喻。
而来来往往的许多熟客有时候互相打招呼,唠嗑几句家常,自然而然的就有了许多关于老板娘的传言。流传最多的版本是她的丈夫窝囊颓废,嗜酒如命,她不堪其堕落便坚决与丈夫离婚,自己带着女儿打拼谋生……年纪尚小的我虽然不懂得所谓的“窝囊”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离婚”、“自己带着女儿”、大人们眼中的惋叹感慨,在孩子敏感的小心思中,却是再浅显不过的了。
莫名的就有一种来自早熟孩子的居高临下的同情和不解。
老板娘其实长得很美,有一种复古的气质。在当时烫大波浪长发的潮流中,她烫了七八十年代的卷花头,画着精致的眼线和正红色的口红,花色的长裙随着她慵懒的步伐而摆动。如果我在饭点之前就去快餐店,往往就能看见她倚着收银台坐着,来了熟客就微笑着聊上几句,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偶尔会听见她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一改慵懒神色招呼为数不多的员工,检查菜色或是桌椅摆放。有时也会看见她年长我一岁的女儿过来店里做作业,咋咋呼呼地四处转悠,一副长官巡视的神气样子。
老板娘和妈妈聊了几次,不动声色就打听到了我的成绩。于是便拉着她女儿的手过来笑眯眯地介绍给我,瞪大了双眼对她女儿小声呵斥:“你看看你,每天都只知道玩,不好好学习。快跟妹妹学学,你看妹妹不仅乖而且成绩也好!”
我心里暗自得意的同时表面上还不得不维持乖巧的模样,然而她女儿下一秒就凑近我悄悄说的话让我瞬间破功:“小妹妹,你妈妈会不会炸糖醋排骨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店里的糖醋排骨都是我妈妈炸的。不过你也别太难过,天天来我们店里吃就好啦!”
当时我正迷着再次热播的《还珠格格》,顿时脑补了各种宫斗剧情,脑海中百转千回想尽招数。然而无奈对方实力太强劲,抓住了我的把柄——
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没有之一。
二、
从小到大我每次被妈妈骂的原因无一例外都是吃饭太慢。而骂的地点就丰富了,不仅是在家里,还有……在外面,比如那家快餐店,我觉的老板娘对于我被骂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妈妈是一个比较急性子的人,做事雷厉风行。有一次她下午有事要早一点去单位,就催我吃快一点。然而那天中午客人实在是太多,排骨的数量又不够,到我们过去的时候,糖醋排骨只剩下碎末了。没有了糖醋排骨导致我吃饭速度大大下降,妈妈吃完的时候我碗里还有大半碗米饭。妈妈顿时就火了:“明明早就跟你说了要吃快一点,你怎么还吃这么慢!”
我仓皇地抬起头,支吾着说:“我吃不下了……”
“几乎就没怎么吃,什么吃不下!”妈妈拧着眉,打断了我的话,声音大到引来了老板娘。
“是啊,吃这么慢就留下来帮忙打扫卫生吧!”老板娘依然是一副慵懒的模样,微眯着眼睛看着我说。
因为听说了糖醋排骨是老板娘自己独家手艺,我一直对她怀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和亲近感——能做出这么美味的糖醋排骨的人,肯定是好人的吧!然而老板娘附和着妈妈的话让我感到五雷轰顶。怎么会这样呢?
在被骂的委屈和无助荒谬中,我开始掉眼泪。然而妈妈看到我不仅没有加快速度吃饭,反而还哭起来了,她更感烦躁。
“哭什么哭?你就自己留在这边慢吞吞地吃吧,我先走了!”妈妈迅速拿起包,付完钱转头就走出了快餐店。而我毕竟还是年纪尚小的孩子,像是抱着一种被全世界都抛弃的失落感嚎啕大哭。
“别哭了,快点吃,你妈妈等会就过来带你啦!”不知何时,老板娘从厨房重新端了一小碟糖醋排骨摆在我面前:“本来这是给我女儿留着的,但是你这么喜欢吃糖醋排骨,这些糖醋排骨给你吃的话,就要赶紧把饭吃完哦!”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微微俯身摸着我的脑袋。我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她画的眼线,以及她的眼珠子中满是泪水的我。
那一刻的感受很难形容。
像是被飓风席卷了一整夜后万里无云的天空;像是俊夫即使痛苦彷徨无措最终仍然释然地拥抱了小瞳;像经历波折绝望后长谷川陆最终释然放下日向葵海。
这种在我最单纯的童年中感受到的,来自世界的善意与温暖,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仍然一次次回想起。
三、
然而自从爷爷奶奶搬来我们家住之后,厨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刚开始还会惦记着“金时代”糖醋排骨的滋味,缠着让妈妈去买几次,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上了初中,忙碌的学业让我对于糖醋排骨的执念渐渐地就淡了。
时间一下子就跳跃到了很多很多年后。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城市,说是走南闯北也不为过。
然而每到一个城市,我总是下意识地去寻找能够吃到糖醋排骨的饭店。江浙一带嗜甜,它们的糖醋排骨掺了太多糖,甜的有些发腻;四川重庆一带却是无辣不欢,糖醋排骨也自然而然地加上了辣椒一起爆炒,辣椒呛人,再也没多余的精力去品味其中屈指可数的甜与酸;奢华的大酒店里一般没有人会注意这么一道家常小菜,昂贵的价格与装着糖醋排骨的盘子不成正比,而精致的摆设更是把糖醋排骨挤在了小角落里;寻常的小餐馆里倒是有着较为纯正的糖醋排骨,但是大部分都撒上了大片芝麻,甜酸甜酸的酱汁淋在糖醋排骨上,味道确实不错,但总感觉少了那么一点东西……
记忆中的糖醋排骨并没有淋上酱汁撒上芝麻,酥脆的外壳不显油腻,微微带着的甜酸刺激着味蕾,肉质稍软又不缺嚼劲让人一看就食欲大开。
过年回家的时候路过“金时代”快餐店曾经所在的那条街。原本是那家快餐店所在的店面换成了西餐厅。高档的装潢,浓郁的牛排香气,一个个面带微笑穿着统一的服务员端着盘子穿梭在餐厅,屈指可数的客人百无聊赖地重复着一次次切割牛排的动作……似乎这条街随着“金时代”快餐店的搬迁而逐渐走向衰弱,过往行人来去匆匆,再也不驻足在某一家小店门口排起长队。
突然就想起某天去“金时代”买糖醋排骨的时候听见老板娘与某位客人闲聊提起店面要搬迁的事,那时还没确定时间。本只是一听而过却没放在心上的事,如今却有种“结局原来是这么早就定下来”的恍惚感。不是没有试图去寻找过那家小快餐店,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站在一个个繁华的路口, 却再也找不到它的位置。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事即使有心,也抵不过世间变化无常,物是人非。
大人们往往会惊叹年幼孩子的记忆力极好,但这种认知常常仅限于“哇那个孩子好厉害,从小就能熟背《唐诗三百首》”“那家的孩子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只看过一遍的书过了好久都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大人们不知道的是,孩子们的记忆力极好的另一个体现,在于对世界的初感知。
比如我至今仍然可以记得,在我幼儿园中班的时候和一个小朋友争抢一个娃娃,混乱中被推倒在地头上肿了大包,那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和委屈。
比如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学弹钢琴,因为练习的时候枯燥无味就想尽一切办法偷懒。等爸妈一出门我就把琴盖打开,摆好琴谱,接着就打开电视。而一旦听到钥匙摩擦的声响就马上关掉电视,坐到琴凳上去,装模作样的开始弹琴。然而这点伎俩很快就会被识破,爸妈一摸电视机后箱就知道我偷看了电视。于是我的嘴硬就成了撒谎,怎样都免不了一顿打——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我眼里撒谎和偷懒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为它们意味着我将失去一个星期内所有的看电视时间,并且还会被打。
比如在我尚且懵懂的童年,从“金时代”快餐店老板娘那里所感受到的善意与温暖。
光阴如梭,时至今日我已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我把对那家小快餐店的回忆加上了一层又一层滤镜,而我怀念的糖醋排骨也可能是因为隔了一整个童年的光阴,而显得格外好吃。
也许,我怀念的并不是糖醋排骨的味道,而是怀念童年中我所感受到的善意与温暖。它们的酸甜刺激着我的味蕾,香气缭绕在唇齿之间没入脑海,如此独特的滋味,辗转多年我都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