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玛蒂一直沉沦在郁闷的泥沼里。
在穿越花园的那条小径的尽头,走过凉亭,绕过两个清澈的蛙塘,延伸着一块绿茸茸的草地。草地边缘的对面,那个围着铁栅栏的大房子里,那个老头儿,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此刻,玛蒂躺在银杏树下软绵绵的草地上,盯着对面的大铁门,祈祷着老头能出现。
眼下正是四月,四周散落的各种花树正在争奇斗艳,像大街上那些初着裙装的美丽女孩,尽情展示着各自的绰约风姿。芬芳的花香薰得人昏昏欲睡,喜欢扎堆儿的蜜蜂更是嗡嗡嘤嘤的,像哼着魔幻色彩的催眠曲。玛蒂的眼睛一会工夫就酸得睁不开了,她闭上眼,恍惚间,眼前闪现出一幅五彩缤纷、光幻陆离的画面,她仿佛进了深夜的迪厅——唯一一次对迪厅的记忆被唤醒:光,影,人,晃动,晃动,晃动......同学们都跑哪里去了?不见了,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啊!他们全都是大人,成年人,对,未成年人是不允许进迪厅的。我们怎么进来的?哦,马晓佳妈妈的金卡,大家是凭马晓佳妈妈的金卡进来的。不行了,必须出去,音乐真受不了......还有烟雾,呛人的烟雾,还有什么?刺鼻的气味,令人作呕,那是什么?不管了,反正必须马上出去!立刻!...... 玛蒂依然紧闭双眼,使劲吸了一大口气:当然不一样,这里的气味也很浓洌,但全是好闻的气息:花的气息,被阳光晒暖的青草的气息,春雨过后泥土的气息,还有,对,蜂蜜的甜香,树叶蒸腾出的好闻的树脂的清香。玛蒂喜欢植物,无论什么植物,长绿叶子的统统爱得不行。它们的香味好可爱,叫人迫不及待地要像抽水机抽水一样把它们装进肚腹里去,似乎少吸一口就错过了似的。
“小姑娘在这儿睡觉啊?要着凉的。”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儿把玛蒂惊醒了。老头儿,是那个老头儿!居然站在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玛蒂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儿:自己在这儿,不就是为了等待老头的出现么?老头儿出现了,自己居然没发觉,她红了脸。 玛蒂眼里的这个老头儿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个子还比不上刚上七年级的玛蒂高,马蒂根据自己13年的人生阅历,估计老头儿体重不会超过60公斤。五官都很小,和身体很协调。只有两道浓眉非常奇特:粗重,短须一般长,尾部向两鬓挑去,如同两只弯翘着的毛笔头儿。
“这里是你家?”不久前的一天,就是在这块草地边,玛蒂第一次看见老头儿,他正埋头散步。是埋头,谁也不看,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当时,注视了他一会儿后,玛蒂忍不住问出那句话。
“噢,不,我在这个机构工作。”老头儿说话非常斯文,顿了一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玛蒂,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玛蒂。您呢?”
老头儿说了一个名字,像是突然想起有什么事情要做,连招呼也不打,丢下愣在一边的玛蒂,转身离去了。玛蒂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那个名字。
今天再次见到老头儿,那张既不慈祥也不和蔼的脸上依然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您不住这儿?”玛蒂抢先问,企图摆脱自己尴尬的处境。语气里带着点儿遗憾,这一带风景的确很美。
“没去上学?哦对,今天是周末。”老头儿没回答玛蒂的问话。“常来这儿玩儿?”
“噢,我不久前才发现的这个地方。”玛蒂来了劲,“我家到这儿得走好长一段路呢,呶,指给您看哈——朝南,凉亭看到了?转过去。那条白色的石子路,我最喜欢光脚踩着走在那上面了。石子路尽头儿是个花园儿,可大了,有假山,对,还有一个金鱼池呢。出了花园,右转,就是我家。”
“花园里不是更凉快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老头儿这会儿似乎比较空闲,摆出聊天儿的阵势。
“因为想见您呗。”玛蒂顽皮地盯着老头儿,看他的反应。果然,老头儿有些好奇了。
“见我?有事吗?”
“没有。”玛蒂老老实实地说,“就是想看看你在干什么。我有时候看见你在大窗户边写毛笔字,有时候见你在和人谈话,有时候看见你一个人谁也不看地走路,还有时候看见你端一个鲜红的花盆,举得老高,左看右看......”
“嗬,你看见的还挺多嘛。”老头打断玛蒂,“你知道这种行为叫什么吗?偷窥啊你。”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平板的脸上立刻盛开一大朵菊花。食指弯弯,朝玛蒂轻点:“小姑娘,你在窥视我,老实交待,有何企图啊?”
“我能有什么企图?”玛蒂一点也不怕这个相貌毫无亲和感的老头子。“喂,关注什么非得有企图吗?你们大人怎么都这样啊?我喜欢,觉得有趣,不行吗?我同学有人喜欢上网,有人爱好唱歌,有人迷恋篮球足球,有人爱逛街吃零食,有人就呆在家里学习啊学习......我没什么爱好,妈妈说我一哈没一哈,哈哈,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一无所能、身无长物嘛。”
老头儿脸上的“菊花”也就是昙花一现,听完玛蒂的话,木木的脸上依然没流露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在玛蒂面前踱了两步,然后侧脸看着玛蒂,沉吟着审视了一会儿,问:“小姑娘,练过书法吗?”
“没有呀。”玛蒂得意地接着说,“可我知道您是书法家!”
“噢?”老头儿歪了脑袋看着玛蒂。
“那天您说了您的名字,我一回家就上网查了。没看出,您还是个名人。”
“愿不愿跟我学点书法?”老头儿一副没耐心没商量的样子,似乎在说:愿就练,不愿就说话。 玛蒂越发觉得老头儿与众不同,这个岁数的人哪个和自己说话不是和风细雨慈眉善眼?哪个像这一位,总板张脸,叫人摸不着头脑?可不知怎的,玛蒂就是想每天看到老头儿,看看他在干嘛,一点也不在乎老头儿的态度。心想,若答应跟他学书法,不就天天都有理由进那个什么机构了么?那什么机构的大铁门上一块牌子也没挂,对于玛蒂,无疑是一块神秘所在。对于一度非常羡慕甚至崇拜流浪猫的玛蒂,从8岁起就偷偷沉醉于侦探小说的玛蒂,那机构简直不亚于保密局。
“我愿意!”玛蒂宣誓一般大声响应。老头子点点头,口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玛蒂没听清,也不好意思问,紧闭着嘴,想知道老头儿接下来会说什么。
却见老头儿转身朝大铁门走去,头也不回地说:“明天这个时候,什么也不必带,来就是了。”这回玛蒂听清楚了。
四月的阳光似乎是一年里最美丽的,尤其是下午,如同一个漂亮姑娘,刚刚变成正在充分绽放的少妇,旖旎多姿,仪态万方,掩不住的温柔多情,溢不尽的柔情蜜意。玛蒂双手背在身后,出神地凝视着老头儿背影消失的地方。她又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在记忆里搜寻自己祖父的踪迹,没有。玛蒂几岁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可能那时还没有记忆吧?不然,为什么脑子里连祖父的一点点影像也没有呢?这个老头儿,一定是哪个小孩儿的祖父吧?他在家里会逗孙子孙女儿玩儿吗?老头儿对自己的孙子孙女儿也会板着张脸吗? “老头儿虽然对我板着脸,但他喜欢我,一定。”玛蒂很自信地想道。“不然,怎么会主动要教我学书法?噢,我好像已经开始喜欢上书法了耶。可是,可是,这么严肃的一个老头儿,我连爷爷还没叫过他一声呢,怎么会喜欢我呢?真是不明白呀。妈妈不是说过吗,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去想好了,总有一天我会大到能明白的年纪。” 尽管好像丢了魂儿一般正在出神儿,玛蒂还是察觉到老头儿像往常一样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甚至还感觉到车窗后面,老头儿还对自己挥了两下手。
花的香味似乎更浓重了,蜜蜂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仰头望天,天空的底色暗了,作为点缀的云朵在渐渐淡化,丝丝柔柔的风让人刚刚感觉到它的存在。玛蒂俯下身子,脸贴着草地,大口吞咽下嫩草的清气,清气中夹杂着泥腥味,窜进肺腑里,似乎有东西在里面膨胀着,腾跃着,酝酿着巨大的足以爆发的能量,那东西是什么?玛蒂一点也不清楚,她很想大声喊叫,想大声笑,想大声欢唱。她心里涌动着她认为是激动的情绪,那股情绪让她想哭又想笑,想找一个人扑到对方怀里拳打脚踢一番,再疯疯傻傻地笑闹一番。她没抓没挠地在地上翻了几个跟斗,停了片刻,又挥起细嫩的小拳头擂了几下脚下的草地。还不行,她觉得自己需要更放肆地发泄,于是,她假想面前的草地上摆着一台架子鼓,她发狂似的一会儿前俯后仰,一会儿自左朝右,用伸展的纤细手掌使尽吃奶的气力拍打着。直到筋疲力尽了,她忽地仰天倒在草地上,把身子摆成一个小小的“大”字,望着碧蓝的天幕,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流过她的心田。玛蒂问自己:这是不是就叫做心旷神怡呢?“简直太让人心旷神怡了!”她不觉地喊出了声。
我打算结束对这个下午的讲述了。写完上面那些字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放下一个大包袱的轻松感。少女,四月的一段午后时光,一块子虚乌有的花园草地——那是我需要的情境。曾经在某段时空里体验过、经历过的感觉和意识,终于用借助少女的四月天图解出来了,那是我曾经的、已经非常久远了的、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沟壑起伏。你可以当做是在读一个梦。佛洛依德在《梦的释义》里一再强调:梦是某种愿望的满足。在这个梦形成文字那一刻,终于能够长嘘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