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剑霓
我是一片雪,是中国中南部雪族的一片雪。
在我还是溪里的水时,风里的雾时,天边的云时,我就知道,我最终还是要去成为一片雪的。
雪族不似人类,没有繁衍,只是循轮。
所以雪自古以来没有死亡,地狱的生死簿里从来没有我们的名字。
雪的生命生生不息,循回轮转地飘向大地,去到溪里,流入江里,汇合海里,升往风里,飞向云里,待时机成熟,出落成花,纷纷扬扬,飘洒大地。
所以我们从不慌张,慢条斯理。等到冬父催促,我们便悠然自得,或在山林里闲野,或铺都城瓦砾,或看富贵奢华,或听贫困悲凉。
从古旧到异新,雪族的雪们,从来是浩浩荡荡,冰心玉洁,不燥不语,不偏不倚,洁一切荣华和贫穷,洁一切高尚与罪恶,洁一切艳丽与肮脏,将世界变为一色。
我们这个部落的雪懒怠而温和,稚洁而柔软。
我们在云端上整日慵懒,冬父三催五请,才肯探探头;风婆婆拽走云幕,才不紧不慢旋舞着姿态轻飘飘地洒落。
在城市古旧、四季分明的那时候,我们这个部落的雪也不过一年飞那么三两场或大或小的舞。
在深冬的季节里,聚集多时的雪们伸展开六棱花角,轻轻巧巧荡着风影儿洋洋洒洒,从天际飘向人间。
浩浩荡荡的雪铺天盖地。转眼间,树上、房顶、山丘、院落、城市与村庄哪儿哪儿都是通亮洁白。大人们,小孩们欢声雀跃,穿着袄,戴着帽奔跑在雪地间。
人们时而伸手接花,时而揉球打仗,时而仰望雪景,时而拍照留影。
红通通的笑脸与雪们一起喧嚣着圣洁的寒冬。
那时的我,轻盈又快活。那时屋旧人朴,顺应自然,春耕冬藏。
不知何时,人像着了魔,不知所以,不分四季,日夜奔忙。一座座高楼挺耸,一辆辆豪车飞驰;奔上了月球就忙着改变地球,非要胜天一筹。世事惶惶,人心不古。秋也不甘落后,拉着春密谋,合伙闷温着气候,掐住冬父的咽喉。
城市古旧变新颜,人们忙碌机器轰鸣,时间上了加速器,一切高速奔忙。城市在燥动,没人盼冬,没人恋雪。
在飞逝的时光里,冬父悄无声息的窒息,悄无声息的了无痕迹,四季成三季。河流清里泛红,红了绿,绿了黑,黑了臭,水在成雪的路上一批批下了地狱。我的雪族部落在灭亡。
我需另寻活路,那一年,趴上一辆新型的高铁;那一年,与不甘死亡的雪兄弟逃离故土,投奔蒙古的雪族部落。
从此扎了根,循回轮转。我与蒙古部落的雪一起又纷纷扬扬从云端飘舞,却不再轻盈,不再快活。
听说一个又一个冬父在窒息,听说一波又一波的雪族部落在消亡。我不知生死簿里何时加了雪的名字,日渐变暖的气候里,我们又将往何处亡命天涯?
我怀念故土,怀念冬父,怀念我的雪族兄弟。我怀念一起游历的快乐;怀念从山顶屋落化泉入溪的时刻;怀念在江河里放歌,到大海里汇合;怀念一起逍遥着缥缈,在云端翱翔的自由;怀念成雪的日子,雪花扬扬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