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记:其实,我是不大敢写杨绛老先生的,对于她的人、她的文,更多的是高山仰止,但钦敬与羡慕又让我不得不拿起笔,一边阅读她的文字、她的故事,一边整理成此文。以作纪念。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都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杨绛译
这首英国诗人兰德的《我和谁都不争》,因为杨绛先生而被中国读者所熟知。也是杨绛与钱锺书两位先生一生的写照。
1932年春天,杨绛入清华大学借读并与钱锺书相识。
第一次见面,钱锺书就说:“我没有订婚。”“我也没有男朋友。”杨绛回答。跨世纪的情缘从第一眼的怦然心动里徐徐拉开。1935年,24岁的杨绛与25岁的钱锺书成婚,不久一同出国留学,牛津、巴黎,留下了他们相濡以沫的青春年华。在牛津,钱锺书曾在诗歌里追忆他见到杨绛的第一眼:“颉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腼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世人皆渴盼望完美人生、完美爱情。而钱锺书和杨绛用他们的相逢、相知和一生的相携相伴写下了最完美的注解。
Ⅰ、书香门第、琴瑟相合。
杨绛出生在无锡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杨荫杭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获法学学士学位。后赴美留学,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获得法学硕士学位。辛亥革命后,曾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1917年5月,在调查津浦铁路管理局租车购车舞弊案时,曾传讯交通总长许世英,轰动一时。后至上海,任《申报》副总编兼主笔。再至苏州,任开业律师和自由评论家。此后又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上海私立大同大学教书。而杨绛是父亲的第四个女儿,取名“季康”。
杨绛的父母是旧式夫妇,但感情很好,无话不谈,婚姻生活和谐美满。
杨绛曾说过:“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夫妇间有共同语言的却不多。我父母则无话不谈。他们俩同年,1898年结婚。当时我父亲还是学生,从他们的谈话里可以听到父亲学生时代的旧事。他们往往不提名道姓而用诨名,还经常引用典故……。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
都说家庭的模式往往决定着子女一生的生活方式,杨绛正是在这样西化而又传统的家庭环境熏陶之下,奠定了她一生为人、为文的基础。也是她和钱锺书完美爱情的良好开端。
两人恋爱时,有一次,杨绛的回信落在了钱锺书父亲钱基博老先生的手里。钱父好奇心突发,悄悄拆开信件,看完喜不自禁。原来,杨绛在信中说:“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钱父大赞:“此诚聪明人语!”在钱父看来,杨绛思维缜密,办事周到,这对于不谙世事的儿子,是可遇不可求的贤内助。
果不其然。钱锺书在创作《围城》期间杨绛一直督促,还劝他减少授课时间,专心创作。为了节省开支,她还把家里的女佣辞退了,自己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劈材、生火、做饭样样亲力亲为,经常被烟火熏得满眼是泪,也会不小心切破手指。可是杨绛从未抱怨过,她心甘情愿地做灶下婢,只盼着锺书的大作早日问世。而此时的杨绛,在做小学老师之余,刚刚业余完成了话剧《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后,一鸣惊人,迅速走红。她并没有因为自己事业的成就而不肯放低自己,在挚爱钱锺书面前她始终都是他的夫人,他坚实的后盾。
两年后,《围城》成功问世。钱锺书在《围城》序中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其实,《围城》是在沦陷上海的时期写的,艰难岁月里,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度过了人生中一段最艰难的时光。用最凡俗的烟火岁月演绎了一段最深刻的人间真情!
杨绛也曾得到了夫君钱锺书先生最真挚的爱情。新婚不久,二人便去牛津就读。彼时,杨绛很不习惯异国生活,乡愁迭起。一天早上,杨绛还在睡梦中,钱锺书就在厨房忙活开了,“拙手笨脚”的煮了鸡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还做了醇香的红茶。杨绛醒来时,他把一张用餐小桌支在床上,把美味的早餐一一摆上。吃着夫君亲自做的饭,杨绛幸福地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早饭”。生活可能会带给人各种意想不到的不适与伤感,但真爱却让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甘之如饴。
少时的杨绛曾被父亲询问,“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杨绛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一星期都白活了。”父亲笑说,“我也这样”。父亲格外偏疼杨绛,不知是否因为精神上的相契。
而杨绛和钱锺书也是因书结缘,二人在生活之余还会展开读书竞赛,比谁读的书多。通常情况下,两人所读的册数不相上下。有一次,钱锺书和杨绛交流阅读心得:“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许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会发现。”杨绛不以为然,说:“这是你的读法。我倒是更随性,好书多看几遍,不感兴趣的书则浏览一番即可。”
二人世界除了你侬我侬的甜蜜,更多的是他们精神世界里的相契相合,是在对人生理想的追逐之路上,在做学问的旅途中,二人的相伴相携。这才是杨绛和钱锺书两位先生的爱情远高过我们这些寻常人之处。
Ⅱ、一生知己,情暖人间。
杨绛在《我们仨》中称爱女钱瑗是自己“平生唯一的杰作”。
有一次,钱锺书带着妻女去饭馆吃饭,在等待上菜的空挡,钱锺书和钱瑗一直在观察其他饭桌上吃客的言谈举止,并且像看戏一样很是着迷。杨绛奇怪地问:“你们这是干嘛啊?”钱瑗说:“观察生活是件很有趣的事,你看那一桌两个人是夫妻,在吵架,那一桌是在宴请亲戚……”
平淡的生活里,因为有最才情的生活,有最恩爱的父母,有最兢兢业业做学问的人生态度,可以说钱瑗是幸福的,一家人是幸福的,他们的生活里时时处处充满了温情。
在《我们的钱瑗》序中,杨绛曾写道,“我们夫妇曾探讨女儿的个性。钱锺书说,‘刚正,像外公;爱教书,像爷爷。’我觉得这话很恰当。……钱瑗坚强不屈,正直不阿。钱瑗热心教书,关怀学生,赢得了学生的喜爱。她默默无闻,说不上有什么成就,也不是名师,只是行伍间一名小兵。但是她既然只求当尖兵,可说有志竟成,没有虚度此生。”
1997年,钱瑗因病去世。钱瑗生前是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她治学严谨,开创了钱瑗英语“文体学”;她关怀学生,为人刚正,得到许多学生、同事、同学、好友的爱重缅怀。钱瑗离世8年,钱瑗的两位香港学生回北师大,一位捐款一百万港币,设立了“钱瑗教育基金”,另一位在《香港文学》上刊出了《纪念钱瑗专辑》,钱瑗的学生和同事、好友闻讯后,纷纷写文章纪念钱瑗,后整理编辑出版。可以看出,钱瑗的一生也是做学问的一生,是备受敬重的一生,不能不说,她的身上也有着“乃母风范”。
杨绛在《我们仨》里写道:“1997年早春,阿媛去世。1998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钱瑗去世时,钱锺书已重病卧床,他黯然地看着杨绛,眼睛是干枯的,心里却在流泪。杨绛急忙告诉他:“阿圆(钱瑗小名)是在沉睡中去的。”钱锺书点头,痛苦地闭上眼睛。怀着丧女之痛,杨绛还要每天去医院探望钱锺书,百般劝慰他,并亲自做饭带给他吃。此时,杨绛已经八十多岁高龄,老病相催。尽管如此,她依旧坚强地支撑起丈夫的信念,支持这个痛失爱女的残破之家。
钱锺书曾用一句话,概括他与杨绛的爱情:“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这对文坛伉俪的爱情,不仅经历了碧水情深、相知相守的浪漫,更融合了两人精神世界的高度相契与时近百年的不悔坚守。纵使夫君已逝,杨绛先生的深情却依旧,在此后,任凭岁月轮回,静水流深,生生不息。
承受了丧女、丧夫之痛的杨绛并没有倒下。她在92岁高龄时开始动笔,著述《我们仨》,回忆这平静却传奇的一生,记录下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爱。她还整理了钱锺书留下的几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中外文笔记,并陆续出版。为人类的文化遗产留下了宝贵的篇章。她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失去一生挚爱和亲人的痛苦之中,而是呕尽最后的生命之血完成夫君未尽的使命。
这也是我们要称呼她一声先生,且无法不像她致敬的原因。她用一生去深爱钱锺书先生,将女儿视为“平生唯一的杰作”,却也把大爱洒向人间。
杨绛和钱锺书两位先生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酝酿将他们的全部稿费收入捐献给母校清华大学,资助那些考上清华的寒门子弟!命名为“好读书奖学金”。2001年9月7日杨绛以全家三人的名义,与清华签订了《信托协议书》。当时捐献的现金是72万元;到了2008年8月,本息已经升值为630万元。到了2010年春,已是800万元出头了。杨绛和钱锺书先生一生俭朴,但据知情人透露,在各个特殊时期,受到他们资助的中青年学子,不可计数。钱锺书先生生前曾自嘲说:“我生来就是寒士骨相。”这句话与八百万捐献两相对照,更是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而截至2012年底,受到资助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已达数百人。
Ⅲ、斯人已逝,别后思君。
2016年5月25日凌晨,享年105岁的杨绛先生终于完成了她在这尘世间的使命,安然的离去。与杨绛而言,她是幸福的,她用一生诠释了爱与幸福的真谛,那不是完美无缺,不是只有快乐、没有痛苦,相反,而是“双脚踏平尘世路,一生心血昭世人”。
杨绛通晓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由她翻译的《唐·吉诃德》被公认为最优秀的翻译佳作,到2014年已累计发行70多万册;她早年创作的剧本《称心如意》,被搬上舞台长达六十多年,2014年还在公演;杨绛93岁出版散文随笔《我们仨》,风靡海内外,再版达一百多万册,96岁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102岁出版250万字的《杨绛文集》八卷。
在钱锺书先生去世后,杨绛做的头一件大事,是出了十三册《钱锺书集》;第二件是出版了五册《宋诗纪事补订》;第三件是《钱锺书手稿集》影印出书;第四件是《我们的钱瑗》成书。杨绛说:“他们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她的责任太多、太重、太复杂了。四麻袋手稿和读书笔记,收藏的文物,全家的东西,都得要她亲手处置。可是这时的杨绛早已身心交瘁,连走路都要扶着墙壁。她要让自己伤痛的心静下来,要喘一口气,寻找一个使精神得以安宁的港湾。从中外贤哲的书中,她选中了柏拉图的《斐多篇》,通过翻译这本书来忘掉自己。终于,这个90岁的老人又硬硬朗朗地站了起来!
这时她开始了“打扫现场”,她把钱锺书从20世纪30年代到90年代所写的中外文笔记进行了分类处理。这些笔记,随着钱锺书一生颠沛流离,伤痕累累,但毕竟可以让人从中看到钱钟书怎样变成一代巨匠的踪迹。这些更让我们无法不感激这个坚强到几乎不能被打倒的老人——杨绛先生。
曾有杨绛的文学评论中这样评价她:“她作品语言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其沉定简洁的语言,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然而平淡不是贫乏,阴晴隐于其中,经过漂洗的苦心经营的朴素中,有着本色的绚烂华丽,干净明晰的语言在杨绛笔下变得有着巨大的表现力。”
但比起杨绛的一生来说,她的著作只代表她的一小部分,她对夫君的挚爱,对女儿的疼惜,对事业的忠诚,还有生命中的正直、勇敢、宽厚与大爱才让她的灵魂在人们的心目中闪闪发光,让她在历史的舞台上长响不衰。
在朋友圈一片哀悼声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坚强的学者,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一个大爱世人的杨绛,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世人对她的爱。这一切,将在此后漫长的时光中历久弥新。
最后,祝愿杨绛先生和她的一生挚爱,在天堂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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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沐遥,80后。曾做过记者、主持人、教师。写字是一份美好,只为寄托心情。微信公众号:沐遥诗雨。博客:天使降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