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休假回湖南了，他平时一到中午就犯愁，总嘀咕帝都没有正宗的家乡菜。公司附近新开了家湘鱼馆，他兴冲冲召集我们去了一次，回来就说人家是假的。这终于回了家，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开吃，拍了小视频发到群里，咕嘟冒泡的大火锅，一半开背虾，另一半是堆满辣椒的鱼头，还有爆炒螃蟹，和大盆酸菜色的汤泡饭。特满足地说，这个味儿才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是一个地界长大的，对吃的感受也大相径庭。家乡那些上得了席面的大菜，我没有特别爱好，只对街头巷尾卖了好多年的小吃情有独钟，胡辣汤，细米线，涮牛肚，水煎包，全是家乡味道，而真到饥肠辘辘时，最想吃的，始终就是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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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居民的生活水平还是相当朴素的，市区没多少琳琅满目的大超市和购物中心，平时吃穿用度，经常就到附近的集贸市场去。市场有上下两层，被一个大天棚罩在里面，热热闹闹开着一家一家小店铺。二层卖衣服鞋帽、小孩玩具、针头线脑，一层是蔬菜肉类、主食水果、油盐酱醋，还有几个小饭馆，做点小馄饨，荤素砂锅和面条。
我家买菜的活儿，一贯是我爸负责。赶着周末，会带上我一块去。我爸整天在单位忙，几天说不上话再正常不过。买菜，就跟出去玩一样，是难得的天伦之乐。冬天出门，爸爸给我脖子挂上粗毛线的小手套，我把手盖在他冻皴的手背上，扭着坐在车梁上，小心地维持平衡，一路叮铃铃按着铃，父女俩高高兴兴去逛菜市场。
市场常年见不到阳光，抬头就是灰蒙蒙的一片，可是生活气息格外浓郁，人来人往，叫卖还价和招呼声此起彼落，经常遇到院里的熟人。到了饭点，新蒸的馒头掀开了笼屉，个挤个儿白白胖胖冒着热气；八珍烤鸡在透明的烤箱里慢慢转动，色泽金黄渗出了油；烤好的芝麻大烧饼烫的拿不住，被豪气的店家啪啪丢在案板上。
有时爸爸会带我在市场里吃面，进了一层大门往里走，在略显昏暗的右手方向，有家杨记拉面，门脸不大，简单的方凳子，地板常油腻腻的，只卖拉面和几样凉菜，常年顾客盈门。
面好了窗口会叫，自己小心翼翼过去端，热腾腾满当当一个大海碗，汤头是咖喱黄的颜色，撒满青绿的葱花香菜，面条筋道十足，裹着一把小方块儿的牛肉丁，真正的肉烂汤浓，回味无穷。爸爸总把牛肉一块块都捡出来给我，我把吃不完的面拨给他。
小店里光线黯淡，热气蒸腾，常常看不清对面桌上的脸，每个人都埋着头在专心致志的吃，没等见底，就已满头大汗，再加点辣椒和醋，喝上几口汤，真是酣畅淋漓。吃完半天，嘴上的油都还擦不下去。
那样的一碗面从小奠定了拉面在我心中应有的样子。后来，我吃过好多其它地方各种各样的拉面，没有任何一家，对我而言，能媲美家乡的这一口。
2
我的家乡，我小时候直到上大学所生活的地方，是让我情绪复杂的所在，很难用寥寥数语来形容。它可能是一个在时间的河流里，被玻璃罩隔了真空的，不曾褪色的平行世界。我热爱它又惧怕它，在每一次离开后，又周而复始的走向它。
那里有我步行上学时，一寸一寸熟悉的路，有深绿色的护城河，古老的桥，抱团欺负人的小伙伴和神经病邻居，有敏感而封闭的少女心，未曾好好计划的未来，以及成人世界过早展示的残酷。
几十年恍如一梦，现在只有苦夏和暖冬，可我的家乡，曾经四季分明。是春天香甜不安的空气里，眼光悄悄追随的初恋少年。是盛夏没完没了的蝉鸣、西瓜、惊雷，和越来越难的数理化。是深秋掉在肩上的梧桐毛球，厚厚铺满整条街的金黄落叶；更是严冬漫天纷扬的大雪，一片一片的冰冷，寒彻心扉。
在那个平行世界里，我有好多记忆。很久以后，我家搬到另一个区，让我至今都找不到北。每次回去，都觉得，是到了另一个，和其它陌生城市并无区别的，没有时间线与经历，没有滋味和悲喜的地方。而真正的，属于我的家和它周边的一切，被割裂成了一座孤岛，难以泅渡。
终于有一天，在新家的附近，我又吃上了惦记很多年的杨记拉面。请客的人表示不太理解，拉面有什么好吃的，但还是善良友好的带我去了。还是那久违的滋味，丝丝分明的面，软烂的牛肉块儿，金黄香浓的汤，浇上一勺呛人辣椒油，香气扑鼻。
还有额外惊喜，这家分店居然有我特别爱吃的涮牛肚，一大把串串儿装在缸里端上桌，蘸碟有两种，味道感人。烤串也过得去。我们在小桌上慢条斯理的吃着，看着对面的笑脸，那一刻时光倒流。
3
有人说，吃饭这种事，去哪吃，吃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去。放在很多事上，大都雷同。单纯的一口食物，未必能让人念念不忘，总归是有一些缘起，享用它的那个特定时刻，同行的人，鲜少提及的故事，甚至是偶然升起的乡愁，合力让记忆定格。
后来，终于能够独自走进这家店时，我已在门口徘徊了很久。那是刮着大风的傍晚，天色昏黄，从高铁站出来，径直打车到了店前路口，却迟疑着没有进。那一带商铺经营不善，许多已经萧条了，拉面店却依旧红火。陌生的食客鱼贯而入，饱腹而出，没有谁注意到在门外远远的空地上，有个人背着大包，满身沙尘，踟蹰不前。
我迫切地想要温习那个梦，又怕进去后，看见桌前开心的自己。我曾以为感受到幸福，就是真实的，直到有人告诉我，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推开门，客人已走了大半，位置都空出来，在邻近的桌子坐下，点了同样的细面和串串，几乎没抬头，默默的吃干净。无论外面如何风雨变幻，人情几多冷暖，那一口温暖的味道，却是从来都没有变过。
如果，你也离家在外，流浪了十多年，吃过无数乏味的盒饭，大餐和方便面。一个人在硕大清冷的城市活着，拿青春热血奋斗过，如蝼蚁般被碾压过；如果，你也曾倾付真诚与深爱，现实却左右开弓送你耳光。又如果，你也在相似的深夜，对这个世界，曾深深深深的失望。那一碗熟悉的面，家乡的面，最初的味道，陪伴着安慰着你，别哭，总还有些东西不会变。
在另一个时空，你一觉醒来，风吹林梢，花鸟啾啾，漫长的悲伤和辗转，原来只是手刚巧压在胸口的一场梦。同学在楼下喊你去上课，妈妈翘首等在回家的路口，饭桌上的菜是家里的味道，你爱的人也在爱着你，许下的承诺全都实现。你那么幸福。
自从解锁了这个面馆，再回家到达时或临走前，总要找机会自己去一趟。家人很是纳闷，我也从不解释，那是属于我的记忆不是吗。《东邪西毒》里说，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我不会忘记的，因为我无限感激曾经拥有，更从来就没想过要忘记。
那个时空不是别处，是我的无何有之乡。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