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黑衣美人

看水的人一拨儿换一拨儿。陈镇长终也觉得无法也无趣得很,走了,可能回去开会研究什么东西去了。易长征见他们走了,也带了村委会的几个小干部走了,也有可能回村委会办公室商量什么去了。上边儿随时都有可能下达指示,下边儿随时准备执行。

    临到中午时分,看水的人们散尽了,无非是看热闹,一个人带得天独厚来一百人,一个人带得去一百人。人性本就随众得很,加之也看不出个大的所以然来,加之肚子要饿的缘故,堤上、路上已经不见一个特意来看水的人了。水便寂寞地暗暗回旋着向东边儿推进,又反着向西边涌。

    水是混浊而又肮脏的,清洁的雨水聚成的溪流似乎成了一条条抹布,把大地上的旮旮旯旯擦洗得干干净净,自己却变得脏污不堪。水面上浮着凌乱的水草、稻草,无数泡沫的阵营中牵绊着数不清的塑料纸袋,并且开始见到死的毒蛇了。浊水形成的汪洋泛出境似的白光,抵着低沉灰暗的天空。天空的颜色是悲凉的、惨状的,尚有雨的样子。

    可也是,雨便落不停,淹没了全世界,也是毫无办法的事儿,不这么想也不成。

    云峰就能够这么想。昨夜,他赶了个巧儿,夜里起床下楼来,水才刚往屋里浸了一点儿。他知道是发水了,忙喊起大家,先将冰箱沙发抬上了楼,再又打理搬运了几件惧水的物品,诸如洗衣机、电扇、妈妈衣柜里的被絮及可搬的凳椅。小杏慌着将厨房里的米油酱醋也搬到了楼上,就要收拾煤气灶。云峰说:“那不忙,等着看。”金枝将一些小东西的尽往高处搁置,楼下自然无法睡了,把床上都捡妥当了,去和玢宁睡。小杏则在云波的空房里暂住了一晚。小杏心里倒高兴呢!除了玢宁,这几位其实都没落睡安稳,不时跑下楼看浸水有多深,深怕那水会不停地涨上来。楼下搬不动的家具都没了小半截儿了。问题不大,因为雨总算停了。

    云峰倒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不早了。小杏去集上端回了早点。云峰本打算自己上集上去吃的,看着小杏想想,自言自语地说:

    “这天气,恐怕不会来。”

    “谁不会来?”

    小杏奇怪地问。云峰拿了二个小饺子吃,边说:

    “你待会儿把那间空房收拾好了去住几天。天气就算转晴了,底下也得敞几天,东西都得晒晒。”

    小杏算算波子假期不远了,只得答应。原来波子的高中生涯只剩最后一年了,学校取消了他们的寒暑假,如常地上学补课,每周也只休半天的时间。倘是爱学习的,没必要个个星期往家跑。云波恰便是个厌恶学习的,况且从学校回家顶多只需要半个小时,太方便了。一家人也都宠他,并不逼他当如何地去念书,一切听由发展。他没那心思,逼他又有什么用呢?况且,读书能读出点名堂又怎样?这一家人都不稀罕。他们可不愿云波变成那种呆头呆脑的书生。

    云峰和母亲及玢宁她们的看法并不一样,他自己不爱受约束,就希望人人都跟他一样才好,该怎样就怎样,半点儿强求也不想要。你喜欢读书,向往出人头地?那就全力去做好了;你觉得淡然点儿好、轻松点儿好,日子过得从容些儿的好,那又有什么错呢?你当是自由的个体,不必让任何物事左右你的行为思想。这就是云峰的见解。他最讨厌别人说“你应该怎样”、“你不可以怎样”等等一些导师式的言语(尤其在生活方式上)。假如他不小心说出这样的话来,请相信,他是无意的,并不会要求谁的认同。他对自己的弟弟当然更如此了。他也念过高中,正是忍受不了学校制度和教师的可恶才废学的,这一点儿也不须后悔。他甚至为自己的果决感到高兴。学校是制造一种混合体的地方,即所谓人才的蠢才。云峰认为云波是安全的,幸而不大会成为蠢才。

    弟弟的散漫无羁,在哥哥眼里,竟成了一种难得的品质!云峰还说过波子会比自己有出息的话,这又从何谈起?难道是因为做弟弟的更为顽皮、捣蛋?淘气鬼能有什么出息呢?那真是天大的笑话!再除非,云峰一时丧气,过于贬低了自己,以为谁都可以做到比他强。这是极有可能的。他的现状岂不是很令人担忧?可见他也有他的惶惑之处。

    玢宁出房来,见到小杏和云峰在一起嘀咕,问:

    “聊什么呢?大早早的,多少话说不够!”

    小杏瞟了她一眼,下楼去了。云峰也不理她。玢宁这才看见远处的白汪汪的一域大水,惊叫起来。又见后院里浸了那深的水,一应草木都在水里了,不由得跺脚。金枝上了楼。玢宁朝姨妈嚷道:

    “您看,这鬼天气!这鬼水!”

    “才起来,一大早的!”金枝喝道,“嘴巴胡言乱语的,不讨吉利!说话要小心点儿!”又对云峰说,“你看不会再涨了吧?还好,底下没泡着什么可惜的东西。”

    玢宁插嘴说:

    “我昨儿听天气预报了,说这几天还有大雨呢!我看我们趁早搬市里去住。”

    “这里要是淹高了,市里也保不住,往哪儿逃都没用,”云峰说,“没你说的那么可怕。我也看过电视,是市台的预报,不过有零星小雨。中央台哪儿能报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就大体上有可能罢了。”

    金枝听了云峰的话,自然无话可说,很相信了。玢宁便问:

    “那这水几时才退得了?”

    “不知道,”云峰看着表妹说。

    “那些树木会被淹死吗?”

    “不知道。”

    “房基会被浸坏吗”

    “不知道,”云峰笑了笑。

    “我们这房子要是给浸坏了,那就不会有什么好房子了,”金枝自信又自得地说。

    “你看,天会放晴吗?”玢宁还问着。

    云峰和金枝齐掉头望望天,没有任何明朗的迹象。云峰还是说:

    “不知道。”

    他的眉头皱了皱,意思是不大耐烦了。玢宁对这一点熟悉得很,她试着问最后一句:

    “不会真是灾年吧?”

    “无法可想!”云峰摇摇头。

    “什么无法可想?”

    “你看你,问的是什么问题?一个都不必问,我一个也不该回答你。你倒没完没了。那岂不都是些嘴闲生出的蠢话?别人光听你这几句话,就可以了解你的全部了。”

    “有人夸我有内涵呢!你别不信!”

    玢宁表情上是有些不满了。金枝一旁笑着说:

    “正是这样,玢宁象个孩子,想到什么就问什么,没遮没挡的。这叫怎么能拿你当大人看呢?”

    “我本来就是这样嘛!您难道喜欢看我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来?那个小娜倒是老成,你不也看她不顺眼?那种闷货,会叫人防不胜防的。哼,我当然蠢,只怕谁让他靠近他都会觉得蠢呢!就算你那位黑衣美人儿真出现了,让你熟悉了,也难保她不是个蠢货!怎样,瞪我干什么?我又说蠢话了?”

    “干什么黑衣美人儿?”金枝问。

    “没什么,她胡扯的。”

    玢宁冷笑了一声,去洗漱了。小杏探头探脑地从楼梯间出来,一脸的笑容,她说:

    “大哥,你的车子还在廊里,要不要搬上来?”

    云峰下去看去了。金枝便问小杏:

    “你听见了?”

    小杏点点头。

    “你晓得点儿什么?”

    “呃——我——”小杏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我不大清楚。”又附在金枝的耳边儿说,“准没什么好事儿,你听不出来吗?我看呀——这个——那个——”

    小杏一堆话,倒猜得个三四分。金枝听得半信半疑,拉着小杏说:

    “以后多听听点儿,我不会薄待你的。”

    小杏使劲儿点头,笑嘻嘻地象个小眼睛菩萨。金枝望望远处,喃喃地说:

    “什么黑衣美人儿呀!”她的脸色森漠得可惧。

    云峰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那般深深地隐瞒着强烈的感情。他问自己:我害怕什么呢?我是不忍伤害谁吗?还是,我竟也对自己的这种事情留有疑问?有时,他真的就怀疑起自己来,感觉到一阵阵空虚。他觉得在爱一个影子,一种淡然的痕迹。他认为自己并没有真正去爱一个女人,如果对她一无所知也算作爱的形式的话。他自问:有过完全了解她的渴望吗?是不是只要一见钟情就够了而无论所有其它?爱意固然是确切的,可远不及摆在眼前的社会现实的确切。现实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啊!个人感情的生力又是多么地弱小!他难道不是只对此时的她怀有兴趣,而对彼时的她根本就毋须理论?这是爱情吗?

    云峰既然能这么突发地冷静地想想,那么我们可以相信,一种观念一旦产生,就定然有发展起来的势头,这样的思想必然会在他日后的生活中常不常地显现,以影响他的实际行动。可以这么说,他的思想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正是中国社会所容许的妥协现象。于此,双方才有可能保持相互的安全感。

    但是,你胆敢相信爱情至上说?那一定是因为你让爱情的绚烂外衣迷惑住了,把感情世界看得高于一切;你对美好的事物嗤之以鼻?那么这世界该会缺少怎样的一道美景啊!社会永远是模糊的,人的观念也永远不会清晰起来。模糊无异于一种中庸之道,既不会偏向哪边,也不会冷落哪边。

    对于云峰的精神思维,你不正是既深深地同情,又丝毫不予赞许?凡是善良的人,都不会盼望谁往绝处走去。可惜的是,在这个年轻人的周围,并没有一个能帮他走出迷谷的人。反而是每个人都或大或小地起着相反的作用。他所得依赖的也许只有他自己。该指出的是,险境是各人自己一手造成的。

    云峰站在廊下,看着摩托车发呆。他的脑袋里可不止想了以上那几点问题,然而要想细备地描述下来,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要想进入一个人的思维世界谈何容易!即使描述起来,也未定能处理清楚,因为思维往往是闪烁的群星,芜杂而又各不相关,它并非一根连续贯的线。把那么多不停闪动的光点搜寻式地记录下来,稍有马虎,便会让看阅者摸不着头脑,感到一遢糊涂。这样的话,倒不如放开不论的好。

    你只要知道“矛盾”这叫人痛苦的东西是伴随人的思维不放的,象吸血的蚂蟥一样。所以,对于云峰的低头伫立于车旁深思的姿态之想象,借“矛盾”一词,就已经很足够了。

    几只麻雀在浸水的树木间停留啾啭。乌铅的天空中翻飞着云雀和燕子。远远的,布谷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叫出了几分安静。天色在变幻着。雨还没下来,水依然旋流着,不见歇,却没退势。看水的人们纷纷攘攘地经过院门口,去堤边,又经过回家去了。小杏的歌儿也唱起来了,她在做饭,菜炒得“滋滋”生响。天或者亮了些,中空的云被间泛出白亮亮的气色来。云峰还呆着,脸上竟有了笑容。

    这当儿,玢宁跑下楼两次,无聊地叹息了几句,又跑上去看电视了。小杏则抽空儿故意出来踩水玩儿。

    金枝在对着观世音念经,嗯嗯哦哦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不过,她也免不了回忆些什么,可你看不出她会产生什么样的特别表情,反正没有笑容。她是个很怪的女人,往往在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却笑得令人诧异。别人的笑脸反映的是内心的喜悦,可她的笑叫人琢磨不透。她真正快乐时从来不笑。莫非她认为真正的快乐只当属于她自己一个人,故而需要彻底地遮盖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可这是事实。

    她现在回忆起往事时,也忘了念什么经去了,可她心里实在很幸福。那么,她在回忆什么呢?房间关闭着,她的思想之门也关闭着,谢绝参阅。

    这时,在院前的兴孝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女人,但并非黑衣美人儿。她穿的是一件白得爽净的长裙。她慢慢地经过了云家大院,朝院内望了望。她自然看见了背对着院门的他。可惜他没有看见她,一时也没有什么“爱的感应”。于是,她带着奇怪的表情走过去了。

    借口来看大水,结果也只能去看大水了。

    这个失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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