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心照不宣

迫近双抢大关的日子了,稻田里的谷子都已黄弯了腰,在干旱的气候里显见会减产不少,而且,再不落雨,晚稻种不种得上还是个问题。水源不理想的地带自不必说,就是水源极好的田野也极险,因为大河可供排灌的水也所剩无几,河床都抬高干裂了,几十米宽的河面仅剩下中间的几米宽的一道水槽。

    贫穷的人们自然害怕年成收入的损失,但就如柳西湾不愁吃穿用度的人也艾怨不停,纷纷咒骂老天爷(其中包括几个信佛的假虔诚)睡死过去了。他们有趣得很,公粮免交倒给心理上蒙了一层怪影,觉得田地里有收就全是自己的了,象吃白食的人,个个带劲儿得很,突地来了个空桌宴,心里倒比所有人更难受。如果还要完公粮的话,横竖得交那么大部分收成,旱死活该,国家自然而然得减免粮食任务,自己受点损是天灾人祸,避不开的。

    柳西人急怒归急怒,可与大多数平民一样乐天安命,懂得万事莫强求、顺乎自然法则的现实意义所在,故而日子如常地渡过,欢乐照旧,悲哀照旧。众所周知的一点是:天气酷热,不宜暴燥。大家尽可能地躲在阴凉的地方过活,能少见太阳时绝不会自讨苦吃。大幸所在,即每家都挖了水井,不必愁吃用的好水。柳西这一方地下水位极深,水质清凉甘洌,并不见得比那些吹嘘得可笑的矿泉水弱到哪里。水好,更是柳西人引为自傲的。但这个夏天,口口井都落了一米多的水位,够紧张的,大家才注意到还当节约用水,深怕自家井给抽干了。老人们早说过的“浪费水是有过错的”这句话在特定的日子里,没人敢不信。大家都觉得,天气就这么定开型了,直到把一个个人都旱死掉。人心可不是变坏了吗?难保老天爷的心不变。

    易老谓拯救人心的愿望终于没来得及实现,高温就迫使他偃旗息鼓了。他仍然是柳西的一位无权组长,职没有辞成,其实也是舍不得辞,越老越想干出点事儿。若不是年势已高,易老谓不定还会以为自己能够实现年轻时的一些小愿望呢!说他图钱?一年三百块钱的酬劳,实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不干,他的城里的大儿子武子就应承着奉养他,尽他玩乐。每年他偷偷地为柳西也用过一些小钱,聚起来就去了他工资的多半了。他向来不张扬的,别人哪知道?反以为他在抠大家的门儿,纷纷背地里指责他。茹英听不得那些闲话,在外面骂人家乱说的人,回家便骂老爷,说:“您这是何苦来!不是越老越贱了是什么?人家都说您搞众人的鬼,说来说去还不指着我这绝户头,以为我得了您多大个家当?呸!凭什么要我来兜个屎盆子?这几年不是您那不出世的儿子种去卖力气赚得几个小钱儿,不是大哥可怜我一家大小才时不常地贴济几个零用钱,我哪里还过得下去?您有心,几时还晓得疼疼做后人们的苦?平芝和美华两家的老头子年纪不在您之下,一年还牵大一头牛娃儿呢!趁早明白交了差去,回家好好吃过玩过,只等入土的好!”

    易老谓早已过了耳顺之年,翻翻白眼也便不以为事了。不过,他觉得柳西人太混蛋了,他真冤枉。他老是望着暮日中的田野想:过得过得完今年夏季?老天爷在收人吗?但愿啊——还不下雨,还不下雨!中央台的那个报天气预报的男人总是笑容可掬的,好象很乐似的。他就不晓得养活他的粮食是谁种出来的?农民们正愁着呢!易老谓没别的可娱乐的,就爱瞎想。

    柳西还有一个特别爱操心的人,就是易书记的老婆、小娜的妈妈孙桂华。她家里没种田,旱还是涝都无妨害。她操心的是家长理短,东邻西里的家事闲事、七湾八落的奇事怪事、三姑六婆的喜怒哀乐、五湖四海的油盐酱醋统统使她发生莫大的兴趣。她肚子里的所思所想若也算得上学问,真可谓是学富五车,当尊她为“孙鸿儒”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得心操。小娜偶然发发脾气,易星的婚事还没定论,不知那个沈姑娘到底怎样(莘夕搁忘了,没来告白真相)。更有一个莘夕,被小娜一分析,做妈妈的惶惶不可终日,觉得大女儿终有一天会出事,全世界再找不出第二个比莘夕更怪更可忧心的孩子了。她要么不回娘家,便回,也总无欢笑,象个路人一样歇歇脚就走,从不与人谈及她自己的生活情况。那样热人眼的条件,在她,却象很不满意,一提就只有痛苦似的。只要当妈妈的和女儿一说到女婿,故意赞赞薛平,莘夕就冷笑,生气,沉默不言。总的说来,除了莘夕,操什么心都能给桂华带来愉悦。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大家见到的桂华是一个快乐的妇人,她万事如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她的邻居如春姑、葵凤几个皆视她为模范,过她那样的生活就是她们最大的目标。宝如也是羡慕桂华的,不过她的野心更大。李大顺回来才三天,她就合计着去买了辆旧的三轮摩托车。李大顺一当学会开车,就开始到K市蔬菜批发市场贩些反时令菜回来伙着老婆卖,卖完菜不做别的,跑运输载客赚钱。日子似乎起劲儿了,又红了三贵一伙儿人的眼,屁话直出。不提。

    一日午后,天空打了个闪儿,堆起些白棉花般的云朵来了。大家都高兴,以为总算要落点儿雨了。桂华正和春姑说着姚氏连连发病的闲事儿,又不知怎么扯到宝如种的菜多半已旱死的话头上去,替宝如惋惜不已;冷不妨莘夕提了一个大西瓜来了。桂华连忙迎去接了,说:

    “天儿呢?没带来么?”

    莘夕拿手巾去洗脸,且说:

    “太热了,他倒想来,我没让。”又和春姑问了好。

    “姑奶奶,”春姑说,“这样的热天儿,你要来也赶早上凉快的时候来,怎么这中午时的过来了?吃了没有呀?有什么急事吧?”

    “我去厨房里做去。”

    “不要不要,我吃过才来的,”莘夕止住妈妈,说,“不过来看看爸爸。听那边的薛凤生说我爸病得狠,到底是怎么了?”

    “还能是为什么呀!熬了个通宵!这些日子抗旱就够操累人的,哪里还能玩麻将?生生差点儿给路上那几个缺德鬼害死了!挂了两天的吊针,才好了些,又操累去了。你看,春姑,这人太勤快太实诚有什么好处?湾里不晓得有多少没心没肺的东西造谣惑众呢!真正可笑!”

    “这么大的年纪,哪里还能熬夜!简直不要命了。爸爸也是——本该买些营养品来的,不知道买什么好,我又从来不信什么补品的。还是您看着办,或炖点鱼汤、排骨汤什么的,或是买点爸爸爱吃的东西。”便塞给妈妈二百块钱。

    桂华也不好却了女儿的意,收下了,说:“你不晓得我们家的生活,吃得谁家比得上?你爸爸天天有酒席,鱼肉早腻烦了。按说,营养是不缺的,只害在烟酒和麻将上。我们说也不管用,还得你劝劝他才好,他听得进去一些。”

    莘夕洗了脸后,才说:

    “我看只害在当个小干部的名上,若是个踏实的平民百姓,哪里染得上这么重的烟酒瘾?一心种田,又哪儿有更多的玩麻将的时间和心思?”

    “那不一定,”春姑笑着说,“红菊家的青松不当官不作长的,还不是糟蛋一个!把烟酒当饭,拿麻将牌作命!再说——”

    “臭婆娘!你敢把你大伯跟青松去比!”

    “哎哟!”春姑叫了一声,摆着手说,“您哪,总是多心!我把话一时说夹裹了,哪敢存心瞎扯来!”

    就听得门外有人笑嘻嘻地说道:“瞎扯什么?是春姑又在扯是非了吧?”进来一个玲俐另一个葵凤。

    “呀,正好,莘夕来了,陪她凑一场!”春姑说。

    莘夕哪里想来,笑着拒了,说:

    “成天在家玩儿,腰身都僵了,还来柳西打牌!叫我妈来吧,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了。”

    “还要回去吗?住一夜吧,”桂华看着莘夕。

    莘夕摇摇头。几个女人劝留了一回,料得留客不住,便随她了。大家抬桌搬凳,凑上场子来。莘夕坐了近半个小时,瞄瞄屋外的气候,没意思再坐下去,就要走了。桂华说:

    “切块西瓜吃了,路上管用些。到湾口就叫一辆车子——对呀,你且坐坐,隔壁大顺买了三轮,待我去问问在不在家。在的话,就叫他送你回去。”说罢非让莘夕换下场,她就去外面了;一会儿转回来,说,“刚巧不在,说停在湾口。你认得他吗?”

    莘夕记起刚才来时在湾口所见的一个陌生男人,靠着一乘三轮摩托。她却摇摇头,说:

    “车子多得很,您不要担心。”便让开了。

    桂华盖了牌,送出门方转回。回来同女人们说起莘夕,不觉流了些泪。女人们安慰桂华几句,又不明白,以为薛平在上海蚀了本儿,无不暗自快意。

    莘夕走在湾后的马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到处充满了知了的嘶叫。路两旁有槐杨等各类杂木,掺合地生长在一起,给鸡畜们留下了斑驳的影子以供吐纳热气。倚树码堆着陈年的稻草麦桔,经风雨日月蚀剥得千窟百洞,腐败不堪,叫人猜不透这些黑丑的巫怪成自何年,又将于何年消失。树枝上偶然跳跃着鸦鹊、白头翁、黄鹦,或还栖有斑鸠之类,“唧咕唧咕”地叫得懒散乏神,听来却很令人怡悦。木叶在阳光里显得无精打采,缺乏光亮润泽的颜色。连风也一丝儿不见,一切都静止着,象幅亮色的写实油画。便是画,也能看得出风的动向的,除非作者有意描绘着静止中的令人窒息的大自然。高坡处的草皮都被蒸烤得变色了,仿佛秋天已经来临此地。干渴的花儿便各顶着瘦弱得可怜的容颜向着毒辣的太阳求饶,求它能稍微吝惜一点儿它的热情。太阳呢,偏偏在高傲地说:“这就是我的本性!管你喜欢不喜欢!”那些刚刚使人们欣喜起来的白色云团象一群懦夫,挤挤歪歪地溜远了,在太阳对面的天底下慢慢消失了。天空象是一整块淡蓝色的屏幕,太阳是唯一的点缀品、角色、主人,它的挥霍及放荡可想而知。

    将出柳西湾的一小段坡路边是一大片浓荫的刺槐林,透过层迭的细曲高长的黑色糙皮树干,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汾镇中央地带的建筑群。光与色的对比是那么地夺目,反映出的全是一个干燥的“火”字。一条铁路线的背后,每一丛建筑都散吐着隐隐约约的烟气。屋顶介为一片一片红色黄色的火,楼窗尽是一排一排蓝色绿色的火,高楼的铅色的火,低宅的白色的火,互为交织着,又各不相干地燃烧着,是一大群不惧骄阳的泼妇,合在那儿对着多情的阿波罗卖弄衣装,而后者似乎欣赏不够,毫无倦怠之态,也不差赧,否则它至少会拉一片二片云彩遮遮你。

    城镇规划早已扩展渗透入了柳西湾,在不久的将来,——天哪!还是不久的将来!——柳西毫无疑问会是汾镇繁华的交汇点,会是中心的中心。这在二00三年——也就是九三年的十年之后的“理想宏图”上测绘得一清二楚。灵通人士甚至已经在柳西测点设想了,指出哪儿是商贸大厦,哪儿是花园绿化带,哪儿是医院,哪儿是银行。一个柳西顿时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

    柳西人一段时间内想得乐滋滋的,心花怒放。除了几头敢充超生大户的蠢人,因怕小幺儿往后没能耐吃到一碗饭而骂骂咧咧地抱怨田地越来越少,希望退回去二十年前外,其它人都早有不养牛、不捏锄头的心思。不种田后岂能保证人人有得饭吃?柳西人正如多数中国人一样害怕竞争的社会,所以他们拼命向征用土地的政府或单位部门提条件,既想要现得的利益,又想要久远的利益。其结果就是吓跑了好几家外来投资者,让有心眼儿的乡镇拉去当充气筒了。汾镇投资环境这惨状不能说与柳西人的鼠目寸光无关。

    这样,在那一片燃烧的火洋中,就只有几家作坊式的个体经营者尚占有一席之地,称之为“企业”不太合适,以后能否发展成企业呢?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假如心情舒畅,气候不那么灸人,站在一大片槐林中欣赏一下汾镇的主体面貌,寻找一下十年前汾镇的依稀轮廓,倒不失为一件乐事。为什么莘夕一旦停留于此,内心就泛起说不出的怅惘?无疑,这儿一定有她很多关于年少往事的记忆。

    有林海建?有暮秋微雨?有阳春白雪?有夏日?有春盛的槐花?——啊,啊!记忆册页中最美的画面永不消逝!

    可已经是过去了,从今就是过去了,顶多只能幸福地回味它,感受日渐浓醇的那些些美好。一种思念终于化解在了长长的一段岁月中,却不知另一种思念又——莘夕叹口气。树上的一只斑鸠发现了树底下的白衣女人,回应了一声,旋而扑到另一棵树上去,伏着打盹儿。莘夕却在想,不知天儿在家里怎样,大嫂又要由着他吃西瓜了。又想想自己的急切行为,一听爸爸病倒了就往娘家赶,也不寻思一下利弊。自己身体也不是太好,这回病了才好呢!只觉得害怕爸爸妈妈突然归去任何一位,心坎儿里几十年来积成的丢不掉的依靠会一下子消失,如何承受得了?虽然表面上是那么冷静独立的一个人,到底怎样,她自己一清二楚。她想也不敢想终有一天得到恶噩时的景象。那是不可代替的安全感和稳定感,不可代替,无论是丈夫,或儿子,或弟妹。她想:可能是我不愿意得到吧?我企图着什么?难道我不是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平凡,有着平凡的需求?我并不是特殊的一个,那么竟是她们有着很好的生活方法么?象兰欣说过的,心里不痛快时就干脆装聋作哑地过活,横竖死人也不费心思?可怕!我怎么会象她们那样?可她们实在比我幸福、快乐得多呀!——我并不特殊吗?象我这样的女人又有几个?我没见过一个。《传道书》上写道:多有智慧,就多有怨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看来不无道理。然而,我有多大的智慧,又有多丰富的知识?我不过多看了几本伤神的书,多比她们想了些不切实际的问题,我的怨烦与忧伤就已大大超过了她们所有的人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能走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吗?

    易莘夕所持的梦想,前面已经提过,用不着再对读者隐瞒了。是的,她祈望能成为一名小说家,真正的严肃的小说家,绝不为功名利禄所俘获的历史的见证人。那将是她毕生最强烈的追求和梦想。你觉得惊讶是吗?一个村妇,竟敢如此异想天开,简直是在辱没可尊敬的作家们的稀有才华!你是这么想的吧?看来你也是个既偏执又迷信的人。我告诉你,文学确是神圣的,对于所有肮脏的灵魂来说,它更显得高不可攀;然而它并不神秘,对任何推崇高尚的人,它都敞开着圣殿之门欢迎入内。它空无一物却又充满一切,问题是你发现得了什么?它凝聚巨大的时间与空间于一体,你又看得见什么?它辉煌灿烂但也不乏迷雾重重之时,你懂得如何面对?它需要你把自己完全地交给它,一点儿也不保留,象上帝要求神父那样,你忍受得了漫长的寂寞吗?就这些,你做得到就差不多了,余下的就是勤学苦练。既然不怎么神秘,一个村妇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梦想呢?依作者对她的观察与分析,她实际上很具备作一个小说家的条件。她不贪财,生活有保障,可以做到心灵纯净;她鄙视邪恶、厌恶虚伪,正是目前小说家所需要的第一品性;她惯常忧郁,适合于理智地去思考,也适合创作的气氛。凭些就够了吗?还远呢!易莘夕缺少的正是勤学苦练,她看与写的着重点都不大对路,这不知将阻碍她靠近梦想的时间延长多久,除非她真有什么天才和灵感,突然写出一本优秀的作品来。简直太不可能了。

    而在今日社会,诗词是昨日黄花且不论,诗词的魅力竟已被一大群恬不知耻的浪得虚名之徒胡拼乱凑的打油杰作喷溅得所剩无几了。莫名其妙、内容空洞的新诗替代了意味深远的古诗,无病呻吟的歌词把瑰丽无比的古词赶下了台,“秕谷占了中仓”,这结果从另一面来说实在是民族整体素质低劣造成的。不然的话,或者会有人认识到易莘夕所作诗词的不乏意义之处。这也是不大可能的。可幸易莘夕全心浸入诗词创作中时,不抱给人评判的欲望。她只是写给自己看的而已。一个初中毕业生,又是一个强烈渴望过爱情的女人,她的目标那么高远,能否实现,是个未知数。

    花长在深山里,也许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珍珠藏于蚌壳中,也需要人去采取,去磨制其亮泽之体,使其趋于完美。消极地抗拒批评的作者是达不到艺术之门的。在眼下的中国,艺术也成了商品,在框架里受着刑罚,并待价而沽。艺术的目的也不完全是美了,它更成了一件没什么大用的武器,只能是武器,不是别的。易莘夕既然明白这一点,偏偏只是无尽地思考,在思考中耗费生命的激情,而不愿违背初衷对艺术进行无端的污蔑,不愿借助任何不怎么光明正大的途径硬闯入那间大圣堂,在里面谬论连篇,大放厥词她的成功岂不真成了海市蜃楼的景象?不满而显得有些厌世,冷眼中带着些沮丧,把希望更多寄望于延续的岁月,易莘夕走的实在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小路。为些,她的成功的可能性又大大打了折扣,接二连三的打击必会出现于其后的生活里。她没有想过,或者是不敢去想。

    她明白的是,文学可能带给她深远的精神上的幸福与满足,但不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半点儿好处。文学在创造价值的同时,无形销毁着创作者肌体的生命力。也许它正是要求你用实在的生命去换得一些你甘愿一心一意为之付出的形象。

    即便是走路,莘夕也不放过思考。故而或有路边人家的柳西人忽然看见她,心想和她打个招呼,但见她心不在焉,低头走路的样子,也就省了心思了。到了湾口,李大顺的车子仍停在那棵树下,他却懒懒地半躺在车子里养神。莘夕看了他几眼,心想:宝如敢够惨的!不想坐他的车子,仍走。柏油路上真象是燃着了,人走上去都头皮发麻。莘夕越发怕自己中暑走来也没精神,看着笔直的马路,好象没有尽头。唯一的方法就是寻些有荫的楼影里走。风呢,去哪儿了?没有,汗倒来了。

    在另一处,在云家大院的楼台上,一双眼睛似乎总在张望着柳西那个湾口。云峰盼望着一个人的出现,他的耐心是巨大的,没有完歇的,令人吃惊的。他无事可做,也没有兴趣做什么去,伏在平台的栏杆边期待着边幻想倒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所在。无疑,在整条兴孝路上,他是人们认为最不可理解的一个青年人。哪怕再有钱,一个人整日呆在家里也是难以忍受的。他又不结婚,能有什么乐趣可言呢?他总在想些什么样的事?当人们看见他又目中无人地伏在楼栏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某个方向,眼光是那样地忧郁,那么地冷彻时,觉得他神经肯定出了点问题。

    没人敢主动招呼他,和他聊天儿,大家都觉得这人象个危险分子,少沾惹的好。因此在兴孝路上没有云峰一个朋友,哪怕只是见面招呼一下的朋友。有几个恋慕他的女孩子,只敢躲在暗处留意他。自知之明让她们爱无所获。云峰对她们而言才真是海市蜃楼。可云峰连正眼瞧也没瞧过她们一眼呢!云峰发现不了别的女孩子身上的优点共可爱之处,他象是人子对上帝的盼望一样等待莘夕的出现。但人子总是失望者,我们的云峰却胜利了。

    今天,他终于看见了她!要恹恹欲睡之时,他看见她进了柳西,立码精神百倍。在从莘夕进湾到出湾的一个多小时里,这个多情男人想了多少千奇百怪的问题啊!一会儿天马行空,自由自在;一会儿又身陷囹圄,苦恼不堪;容易的想过了,繁杂的又来了。想想自身的处境,再想想她周遭的环境,云峰真恨不能象鲁滨逊那样去生活,只要带上她,让自己作她的奴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上她就飞走,飞到别人寻不见的小岛上去。

    然后他再次问自己:她也会把我放在以上吧?我的冒失对她来说,或许只会象个出丑的猴子呢!——她要是明白我这颗心,她要是象我所想的那样,是个浪漫多情的好女人,她一定会感动的。只可惜她结婚了,我不能太莽撞,否则我的笔就可以帮助我的心了。脑子里形成的情话都白白浪费了。

    莘夕转了,云峰想不到她这么快就返回,也顾不得再去猜她和娘家的关系是否好坏。他心跳快了,多么巴望她能转过头来望望自己。然而她并没有。她在街上飘移着,象在他的心里走动。云峰甚至感觉得到她的脚踩在路面上发出的格登格登的响声。路面黑油油的,她的衣裙在阳光下白得耀眼,雪一样夺目。云峰自认从没见过有人能更适当地将白色服装展现得如此飘逸爽净。她的头发盘在脑后束着,闪着几个乌亮的光点,象一颗黑宝石般地诱人。

    假如云峰坚持喜欢女人披散着长发的话,那他一打见了莘夕的发式,就立码否认了自己那种顽固的理解,知道一定有很多自己没发现过的美丽可寻。莘夕的平底凉鞋一定很美,穿在她脚上,配合着她端庄优雅的姿态,一定恰到好处。云峰认为她是一阵凉风,一缕清泉,给人的除了舒适和愉悦的感觉,别无其它。一见到她,就算曾经有过一丁点儿的不洁的欲望,这时也飞散了。他高兴(确切地说是兴奋)了起来,却又不想立即追上去。沿路两旁的柳西人要是看见他和她在一起会怎样想呢?那对她可不利。索性忍着,看着莘夕渐渐走远,才下楼骑了摩托车,追上去。

    小杏被喊起来关院门。她用鹅毛扇遮着脸,跑出来朝云峰走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没见着谁。小杏对云峰的举动起了疑惑,进去和金枝说了。金枝正巧赶上一个好梦,给小杏没头没脑地叫醒,心里不耐烦,说:

    “管他呢!他爱做什么是他的事,我就晓得了又能怎样?你只当没有看见的。再说不定,他去李青家了。李青不是要走了吗?怎么还没走成?”

    “太热了吧。”

    小杏边说边退出了。她又来到玢宁房里,玢宁也睡醒了,问她:

    “他没跟你说什么吗?”

    小杏摇头,说:

    “他蛮高兴的样子,我总没见他这样笑过!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人了?就追去了。我去看吧,又没个人影儿。”

    “你怎么猜他瞧见谁了?”

    “他总趴在上边儿干什么呢?这人,一个人呆烦了,就望着有一个两个熟人来玩玩儿。你说呢?象我们这种没知识的笨人都是这样,何况大哥那么聪明的脑袋,成天想东想西地还不想炸了脑壳儿?我都替他操心,又说不上话儿。你该拉着他到处玩玩才好。”

    玢宁趴在床上,听小杏说完,才说道:

    “你说得好容易!要他肯去呀。我是求之不得呢!你以为我闷在这小地方真很快活?要不是为他,我早走了。小杏,你看我是不是太委屈了点儿?”

    小杏使劲儿地点头。带上门出来,她偷偷抿着嘴笑了。

    云峰放慢了速度,远远地尾在莘夕的后面。他的举动容易引起路人的注目。于是他在一家白底红字招牌的冷饮店前停下,喝了一杯冰水,又漫不经心地逗留了一会儿,看莘夕走过那座水牛样的古会堂,又走过玻璃店、游戏机室和洗衣房,拐过了百货商店去经铁道,他才跨上车,朝前赶上去。过了铁道,他想可以无拘一点了。仁爱路的老街道在午后静悄悄地,早晨的各类食杂摊点遗留下的垃圾逗引着绿头苍蝇,嗡嗡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入。铁道口不远就是一排货亭,呈拐角形往西北向,大路一直通往永福。

    但就在“L”形的两笔交汇处,有一座二层的盖了红瓦的相当漂亮的楼房,整体镶嵌着瓷白的釉面刚砖。楼中间的封闭凉台上悬着一个大红的“十”字,底下正门边挂着“李医师诊所”的招牌。这正是李青的家。

    李青没有午睡的习惯,他常赤着上身在阁楼里翻旧东西。说是阁楼,其实算是一间小房,里面堆的大多是李青曾经喜欢过担后来又讨厌的物品,包括那柄软剑。小房间在楼顶的正面偏角,开有一扇很小的正方形窗户,在这儿,对街市上的情景可以一览无余。白天窗户总是关着的,没有人住,所以不悬帘子。现在,李青不正在窗户前翻着几本相册么?旁边有几张古怪的凳子,软剑就搁在其中的一只凳子上。还有一张藤条编的杌子,一座约三十公分的石膏头像,几支孔雀的花尾巴,一盏漂亮的台灯,以及两个戴着帽子的木头人。一切都没有乱堆一气,而是井然有序。加之里边儿地板用绿漆染过,相当干净,使小阁楼象个正规的住处,单缺一张床。

    李青把汗衫脱了,扔在一边儿,就跪坐在窗前。他先看了风景画册,然后再看动物画册,一翻开就见到了云峰的微笑。他烦燥地掷开。平静了一点儿后,他又打开看,看了会儿,自语道:“何必!”揉了,把窗子打开,弹到左侧一家的瓦脊上去了。热浪在往里涌,李青早已汗涔涔的了,他却并没有关窗,反而跪在那儿支着,望着底下的街道。

    不半天的繁杂哄噪此时已不复存在,烈日使街市变得萧条,连一心小利的小商贩们都早早收了摊子,不知归到哪个洞里去了。明儿一大早,他们又会纷纷出洞,在缩短的买卖时间内努力赢利。李青有时感觉自己特别害怕孤单,喜欢纷攘的叫卖声和嘻闹声,他又不愿意自己是个参预者,只要作旁观者就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行程一拖再拖,是害怕炎热?是顾及父母?还是根本就不想远走?说不上来。他只想把梦的余音听完,远走却是势在必行,只在迟早的问题。

    此时此刻,李青望着寂静的街市,对自己的行为都表示不可理解了。他正想着去少林寺及更早于去少林寺习武之前的一些往事,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闯进他的视线。他不经意地抬头细看,心头只觉一震,那不是“她”吗?她到底是谁,住在哪里?假如以前我见过她,那她绝不有现在这么漂亮。我可以肯定不认得这个人。他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女人,越看越觉得她果然清秀逼人,十分少见。他促急地呼吸着,想:这也不怪他,怪不了他——她是配得上他的,与他站在一起起码不会让人觉得太惋惜、太难受。

    李青难受的时刻到了!他怎么也没料到随之吸引自己目光的人是云峰。他这时宁愿看见车上骑着的是一头猪怪!李青咬了咬嘴唇,心里说声“见鬼”,忘记了自言自语。他呆呆地看着地面,测着下边儿剧情的发展。果如所料,云峰靠近了她。

    她停步,转向云峰,分明听见她惊讶地轻声叫了句:

    “是你!”

    云峰笑了。李青看见了世界上最动人的一张笑脸在阳光下绽放着,却不是为他而绽开的。他青的心直往下坠,坠到了悲伤的谷底。除了干看着,他动也不想动。但这段街道是很不耐走的,尽管云峰和莘夕都走得很慢,还是很快就转过去了。李青呆了会儿,提地剑下去。他可没想去杀谁,只是回到那个落寞的房间里练了几手,浑身淌汗才歇住。一不小心划伤了自己的臂膀,他流了血,心里反而舒服。

    莘夕已经心慌意乱地上了车后座。她仿佛感觉到了一点什么,又说不上来。朝思暮想的一个人就在自己跟前,伸手可及,倾鼻可闻,变化得太快,奇迹真的出现了!她晕晕然地不敢乱想,连碰也不敢碰他一下。她以为没理由怀疑云峰说他有事往永福那边去的话。

    到底有什么事呢?她才不愿意问!她尽力作出大方的姿态来。不拒绝云峰邀请她搭便车的理由足够充分,天气太热,不要让自己受罪才对。她横坐着,小心摆摆好裙裾,左手握紧后面的车架,另一只手支在座侧,偷偷地微笑,又害怕被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但狠劲儿忍着。

    车起,风来了,裹着他的清新的体息,正是熟悉的淡淡的兰花清香。她虽然更喜爱他的面孔,但害怕面对。倒是微微向右偏转着头,尽情地看他的后脑勺和颈子更安全些,也更放肆点儿。他的皮肤黑黑的,干净光洁,纹理细密。劲脖处的头发很短,只有剪得齐整的茬子。耳朵不太大,也不小,正适中,耳垂挺可爱。往下,蓝色条纹衬衣把肩膀托得很宽大,但或许是两手张开的缘故,一看就知道身体很结实,底子硬正。皮带束腰,腰很窄,可知身体相当健康。

    我这是做什么?莘夕脸臊了,想,便是自己当初相亲也不曾这样仔细地权衡过,这时在干什么?瞎想什么?忽就想起那梦中之梦,做时还不羞不臊的,这当儿只觉得无地自容。

    “凉快了点儿没有?”云峰大声问。

    莘夕转过神儿来,说:“什么?”

    云峰又问了一遍。莘夕应了,说:

    “没想能遇见你。你在做什么工作吧?”

    云峰胡乱应了,说:

    “我看你不象个农民,在家里呆得住?孩子呢?”

    莘夕料到小娜和他谈朋友时并不曾对他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也不想多说,装作没听见。正好经过林海建的家,一如既往,门窗都封闭着,不知道有没有在家。莘夕也不愿意见到他。过了医院和一排居民楼,眼前便开阔了。四野是枯黄的稻子,仅有少数几片一季稻青秀秀地掺和在黄澄澄的稻浪中。远远近近是稀疏的村落,村中树林繁茂。永福在五六里地外,路面愈离镇中心远就愈坏。云峰减慢了车速。莘夕见他后背汗了,湿了衣服,便问他:

    “很热吧?”

    “不热,”云峰回头笑了笑,车子歪了歪,差点儿摔倒;莘夕吓得赶紧抓住他的腰部,松开,内心已有微妙的反应。“只是第一次带人,怕摔了你。”

    “第一次带人吗?”

    “你不信?”

    莘夕竟然觉得十分高兴了,她当然信他说的。从第一眼开始,她就愿意完全信任他。

    “你怎么不多回柳西玩几天?要不,我们早就认识了。”

    莘夕想了想,问他:“早认识又能怎样”忽觉失态,忙正正身子,说,“再早也不过一年半载的。现在认识不好吗?”

    云峰听不出莘夕话里的试探意思,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笑了笑,不做声。

    车子跑了会儿。抱怨了几句路况,云峰问莘夕还有多远。莘夕说:

    “你没去过吗?那去办什么事?”心里却暗笑,想他不过是托辞罢了。又想他横竖是个大闲人,劳他一次也不算太失礼。

    云峰说:

    “你觉得我不想带你,是吗?不要瞎想,我这人不计较什么的。你看我不象个坏人吧?”

    “也许。”

    “看不出我的好来?”

    “我没那么厉害的眼光。你倒有?”

    “我看你就不是个坏人,”云峰笑着说,“而且,象个极好的女人!”

    莘夕心里又喜又痛。喜的是,这样的话出自他之口;痛的是,除了他,还有谁这么好地夸过自己?而他只是个见过几面的熟人而已。多难得的经历!能毫不脸红地接受他的评论吗?她又苦笑,心道:我的眼光又是何等凌厉!一眼就已对他产生了全部的信任,若教他知道,他会相信吗?可我——她痴痴地看着他的脊背,内心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拥抱他!伏在了的背上亲吻他的肩膀!摸着他的胸膛,看他的心跳得多快!把爱他的话全部说出来!他会惊讶吗?他会象冰块一样凝固住笑容、掉头就走吗?莘夕努力把目光移向空旷的天幕,冀望寻觅到一片合适的浮云,可什么也没有,只是蓝燥燥的色彩,象她的渴望一样需要滋润。

    远处有针松林,有桃园,有瓜棚,平静的湖水,觅食的鸽子。大大小小的湾子既象不可溶融的异类分子,又象分割不开的连体婴儿,它们的存在好象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无形中进化成如此。谐调吗?但也许是目光对其无可奈何的妥协。旧时的统一成形、家家共用山墙的土屋多已成断壁残垣,村湾中现时的模样就是新楼与古屋并存,真象是山妇与都市时髦女郎站在一块儿。一个俗气到可怜,一个妖冶得惊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私成性的结果是失去了整齐有序的居住环境,农村变得乱七八糟,跟一堆漂亮的积木被一个缺乏美学观念的小孩子随心所欲地搭造出的建筑群落一样,华而不美。唯其可爱的是自生自灭的杂性乔木,落地生根,只要人不去危害它,它就会将好处无尽地奉献给土地的主人。最后成了材,自有用途,甘愿给主人砍倒利用。每一所湾子都因秀木繁荫而显得生机勃勃。没有树木的自然点缀的景象是不可设想的。

    莘夕稍稍平静了些儿。她偏偏身,蓦然觉得云峰一直望着镜中的自己,难怪他有意——是有意的吗?——转动了一下车镜。莘夕感觉不自在,望着赶快到永福,又望着永远不要到永福,这条石子路给无限拉长才好!这,是不是命运对我的一次蛊惑呢?如果是那样,我完全避得开。他对我是无知无觉的吗?可他对我所持的好感太显而易见了——唉!你呀你!怎么敢有这些要命的念头!你不该坐他的车,坐谁的都无所谓,只不能坐他的。

    这会儿真个似上了贼船,后退无路了。

    莘夕的心理变化很明显地表现在面孔上。前面那位却难猜得她在想些什么,打一开始莘夕没拒绝他的“顺带”,就表示她是不讨厌他的,他知道,便一般的女人和这么样关系的一个男人走到一块儿,多半就不会搭理他。她没有厌烦他的意思。他也不敢肯定她就喜欢自己。男人的心若真敏感了,可能还在女人之上。他隐隐觉得——假如他的观察力不那么弱的话,他至少已对自己有了三成的信心。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侵入了他的大脑,正如莘夕已经觉察到他在思想上的蛛丝马迹一样。一个善于揣度的聪明女人遇见一个贯于沉默的男人,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睛在告诉别人什么,这本就值得她探讨一翻的了。

    莘夕若不是身陷其中,只作为一个对此产生兴趣的旁观者的话,她早就看出端倪来了,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这是个多情男人,他的爱比他的性格更深沉、更炽烈!他只是以沉默掩盖了一切喧哗而已。只要有值得他爱的人的一句话,他就会义无反顾地燃烧起心中的那团火!莘夕顾虑太多了,除了略略陶醉一下,别的她还没敢奢望得到。所以,哪怕她知道不该发生的事极有可能发生,她也只能抑制住自己,避免“堕落”。

    云峰观察了好一会儿,样子只象是在注意开车。他往后倾了倾身体,莘夕避不及,也无处可避,两个人的身体有力地撞在一起。这一下就象石头扔进了湖水中,本已涟漪起伏的水面顿然激起一阵水花。莘夕用右手轻轻推斥着,并不以为他是故意的。手的感觉功能更强,莘夕单接触到他的后背,就似乎已摸到了他的心跳。他是那么地结实!莘夕猛地松开了手,不敢想这些。拨了插头,电熨斗的热温并没有一下子消失殆尽。云峰也只试了一次,他不是个爱搞小把戏的人。不过自从遇见这人女人后,他整个儿就变样了,微笑成了他的固有表情,嘴巴也皮了,忍不住说上几句俏皮话。因为爱的缘故,莘夕不予责怪。听:

    “要是冬天就好了!”云峰大着嗓门儿说,“我巴不得现在是冰天雪地的季节,而且刮着寒风。”

    “确是太热了——你衣裳都汗湿了。要是开快点儿的话——”

    “不为这个。”

    “那为什么?”

    “你猜呀!”

    “你喜欢雪,你不怕冷?”

    “谁不怕?我是说,要是冷点儿,你也不会这么悠闲地坐着,象怕我烤着了你一样。起码,你也会扒在我后面避避风吧?”

    莘夕笑而不答。

    “这太阳实在可厌!怎么不来一场暴风雨呢?也该让我表现表现男子汉的风度嘛!”

    这种话要是从薛平嘴里吐出来,莘夕不定多厌烦。她喜欢听云峰说话,喜欢那声音,那种语调,和看不见却想得出的可爱表情。她感到未有过的欣悦。她也不觉得有任何一点儿尴尬之处了。随他窥视好了,盛开的鲜花难道会拒绝喜悦的欣赏?云峰的心思活动起来。

    这当儿,突地听见莘夕说道:

    “停吧,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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