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白酒下肚,拐子叔在几个兄弟哥儿的起哄下,手里掏着几张存折就上花婶家去了。
那可是存着一百来万的存折,哥儿几个笑他是拿钱去买老婆,他偏说这是他的诚意。
花婶听了敲门声,连忙开门,见拐叔醉醺醺地冲过来,吓了一跳,她顶着一头雾水,站在门边不知所措。
她就那么看着拐叔一拐一拐地走进去,一手捏着衣角,身体微微晃动。
“你这是做什么?”
“你跟了我不?”
你跟了我不……这五个字,一个一个落在花婶的耳里、心上,她只觉着自己听错了。
“你要是愿意跟我,这些都是你的。”
拐叔豪气,将几本存折直接甩在桌上。
这个动作却让花婶瞬间气得涨红了脸,她指着拐叔大骂:“你个混老头,你给我出去!什么玩意儿,谁稀罕你那几个臭钱。”
拐叔的腿是二十岁那年在工地做工时被砸断的,好了以后就再也走不利索了。
正是年轻力壮背媳妇回家的年纪,他却瘸了一条腿。
从那以后,拐子叔拒绝了一切要来给他说亲的媒婆。
因为他的这条腿,先前有过意向的那几个姑娘全都跑了,后来介绍的就都是话说不利索的女人。他不甘心,但无可奈何。
到最后,他甚至扬言,这一辈子都不再娶媳妇。
命运在关上他一扇门的同时,也偷偷给他留了一扇窗。
不理会人生大事的拐子叔,居然凭着自己的技术,包了一大片山,山上种满了果树,山下包的地也种满了各种时令蔬菜。
从卖菜到卖水果,从卖水果到开饭店、搞农家乐。
拐子叔成了村子里最有出息的那一个,很多人骂自己家儿子,不想读书你有什么用,你有本事跟你拐子叔一样,瘸着一条腿成为全村首富吗?没本事就滚去读书!
拐子叔有钱了。
媒婆又开始蠢蠢欲动,给他介绍的女人也突然变得年轻漂亮起来。
拐子叔马上五十,可想来跟他过日子的,全是些三四十岁的离异女人。
隔壁村的吴阿娇,最是热情。
拐子叔拒绝媒婆之后,吴阿娇居然跑来饭店,说自己要应聘洗碗工。
拐子叔不想惹人非议,想拒绝她,吴阿娇倒好,直接坐在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拐子叔嫌弃她没文化,洗个碗都不要她。
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放任吴阿娇这样哭喊下去,他真能成那样的人。
他只得答应。
吴阿娇觉着自己近水楼台能先得月,有事没事就找拐子叔聊天。
那宽大的工作服,愣是被她一剪刀改成了修身的,吴阿娇虽然不算身材好,可再怎么说,女人该凸的地方人家都是凸起来的,该细瘦的地方也没长多少肉。
总之,饭店里人人都知道,吴阿娇这个女人,是冲着老板娘位子去的。
但她没有长久,原因很简单,拐子叔不喜欢,不乐意,甚至是很嫌弃。
吴阿娇以为只要自己比拐子叔年轻,只要爬上他的床,就可以成为老板娘。
可她没想到的是,即使是在拐子叔喝得酩酊大醉时,他也不曾碰过她一下。
这样的事情多了,拐子叔直接怒了,不管吴阿娇怎么嚼舌根,他都铁了心要把这个女人赶走。
把吴阿娇赶走以后,他身边的女人们安分了一些。
也不是没有例外。
春秀婶子,年纪和拐子叔相当,也不是吴阿娇那种想着勾拐子叔睡觉的女人。
她就爱穿简单纯色的衣服,几十年了,头发只梳成一个样子,一根短短的麻花辫,四五节,扎个黑皮筋,就这么落在宽厚的背上。
拐子叔也说不清为啥就觉得她顺眼了。
所以当春秀婶子找人来说的时候,拐子叔微微笑,同意了。
他说可以试着生活在一起看看,如果两个人可以相互照料,那以后常年相伴也是可以的。
春秀婶子同意了,她挽了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的都是她平日里常穿的那几套。
搬进拐子叔家的第一天,春秀婶子就像一只辛勤劳作的蜜蜂,在拐子叔家飞了一天,不知疲倦。
她挽起的裤腿从起来后就没有下去,直到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重新发光发亮。
拐子叔看在眼里,心里挺舒适的。
他以为这个女人应该是来跟他过日子的,兴许这一次可以定下来了。
然而,事情的转机就发生在当天夜里的床上。
拐子叔去睡觉,春秀婶子跟着他走进去,小声问他,“我睡哪里?”
拐子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指了指床,“你上来吧。”
单身这么几十年,他不是对女人没有渴望,只是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难受,所以好几次要做什么,都停住了。
这一次,他劝自己,也许可以尝试一下。
可他没想到,春秀婶子直接来了一句,“你能不能先借点钱给我?我不要很多,十万就够了……我那儿子,缺心眼啊……被人骗了……”
春秀婶子后来说了什么,他忘记了。
他只记得自己的背后一阵一阵发凉。
他只记得自己的心像是突然跌进深井里,冷得刺骨。
钱,他借了一点。
人,也被他叫回去了。
打那以后,拐子叔终结了对女人的任何念想。
他做好了老了以后混养老院的打算,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哪家养老院的护理态度最好,他更加拼命挣钱,搞项目,也更加努力做公益,捐赠……
人做尽好事,一定会有善终。
他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原以为,他对女人的念想真的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烬。
可谁又能想到呢,一个女人突然丧夫,这么一个事,突然让他沉寂的心躁动了起来。
那个女人,就是花婶。
花婶嫁给自己男人的时候,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十七八岁。
如今将近五十,可膝下没有一男半女。
原因是她的男人没有生育能力。
她也想过不跟他过了,可是查出是男人有问题已经是结婚十几年后的事情,之前十几年,所有人都以为是花婶的问题,男人对她除了嫌弃,没有想过要离婚。
她觉得自己要离婚也不厚道。
这段没有孩子的婚姻就这么一直强撑着。
花婶的男人是喝酒猝死的,因为没有儿子,他在村子里不受待见,整个人萎靡不振,做什么都不得劲。
终日沉陷在酒里,不愿清醒。
平日里,两人就靠花婶做点零工生活。
男人的死,让花婶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虽然不好,但终究是过了半辈子,人突然没了,她也跟个没魂儿的人一样,终日坐在那儿,望着天,望着地,发愣。
拐子叔就是看了这么个场景,心里头才晃晃荡荡起来。
说不出的难受,还有心疼。
他不愿看到花婶这幅样子。
但他不好出面,所以他找了旁人去找她,让她到饭店去做事,做豆腐。
花婶的豆腐做得一绝,村子里没人比她厉害。
拐子叔就是用这个借口,不停找人央求花婶,花婶这才答应。
说也神奇。
自从花婶开始做豆腐,她终于不再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
饭店的后厨,总有花婶穿着素衣、系着围裙忙忙碌碌的样子。
她做的豆腐相当嫩滑,渐渐的,花婶做的豆腐成了饭店的一个招牌菜,每天都有城里来的贵客点名要吃豆腐。
拐子叔默默给花婶涨了好几倍工资,但又不想让她每天做这么多事。
那是拐子叔第一次因为饭店生意好而发愁。
生意好意味着花婶要做很多,可是要做很多,他心疼。
花婶却不心疼自己,她总是在拐子叔给她额外加工资的时候,冲着他淡淡一笑,把红包推了回去。
她说:“大家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做的不比大家多多少。我不想让你不好做人。”
拐子叔却偏要偷偷给,他跟她扯皮:“你是技术工,不一样,你这技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不能和一般人比。”
花婶就是一个劲儿地笑,笑着转身,笑着去干活,笑着回家……
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这么笑过。
拐子叔对花婶的格外关照,终究是惹来了许多的闲言碎语。
然而,这些闲言碎语,却隐隐约约藏着祝福。
“造化弄人啊,没想到,这两个终究还是凑到一起去了……”
“花婶苦了大半辈子,拐子叔也过得艰难,这两人如今,也该搁一块儿了。”
“有的时候,人不得不信命,命里注定该你的,逃不了。拐子叔不肯娶老婆的原因,终于明了了……”
……
三十几年前,拐子叔是村子里最能干的青年,花婶是村子里最勤快的姑娘。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们会在那年冬天,喜结连理,生儿育女,过朴实而幸福的一生。
然而,一场意外,让拐子叔瘸了一条腿,花婶千般万般心疼,也抵不过家里一句“你要是嫁给一个瘸子,你就别回这个家!”
那时候的姑娘,哪有这样的勇气,为了心爱的人,不顾一切。
她不愿意和家人对抗,但看着拐子叔受苦,她却要嫁给别人,她不如去死。
拐子叔得知她寻死。
第二天就开始相亲,和各种各样话说不利索的人相亲。
渐渐的,花婶终于断了对拐子叔的念想,屈服于家人的安排。
尘封几十年的故事,被人打开时光盒子,故事尽数流出,旧情却不敢随意燃放。
花婶知道,现在的她,和现在的拐子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一个是身价几百万的老板,一个是没儿没女的寡妇。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听村子里这些人说的话。
旁人跟她说,她只笑笑,走了。
要么就是回一句:“没影儿的事,可别抹黑我老板。”
旁人把这话说给拐子叔听,拐子叔听完心里揪成一团,可劲儿难受。
老板……在她的口中,他就只是个老板吗?
说也奇怪,几十万上百万的项目,他可以分分钟做决定,可面对花婶,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傻子,一点思考力都没有。
当他得知,隔壁村一个快六十的老头找媒人来问花婶改不改嫁时,拐子叔终于爆发了。
他找来几个哥们,大家伙儿都知道他当年和花婶的那段事,他就想问他们,怎么样才能把花婶抢回来。
大家伙儿冲着他狂笑了一个小时,终于恢复理智,帮他出谋划策。
听着他们一个比一个吹牛皮吹得响,拐子叔决定直接上门。
可他没想到,当他掏出那些存折,花婶居然要赶他出门。
花婶也没想到,这个醉汉,是铁定了心思来的,他怎么会因为她的破口大骂就轻易离开。
拐子叔突然趴在地上,撒起酒疯。
他抱着花婶的腿,浑身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开始哭诉自己这些年过的日子。
他心疼花婶,却只能看着她受苦。
他靠着回忆度日,想和别的女人过,却终究过不了。
他无数次梦见他没有瘸这条腿,他们俩也结了婚要了娃娃……
花婶的破防,在那一句,拐子叔问她,“你还记得我们给娃娃取的名字吗?”
只一句,两人抱头痛哭。
花婶怎么会不记得呢,他们当时给娃娃取的名字,叫平安,拐子叔姓郑,孩子大名郑平安,不管男孩女孩,就叫这名儿。
当时俩人合计,这以后要了娃娃,就得平平安安一辈子。
拐子叔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花婶打了一盆水,帮他洗漱干净。
酒醒以后,拐子叔还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但酒醒了,终究是有些难为情。
“我……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花婶笑了笑,把他的手机递给他,“没呢,进来嚎了几嗓子,就睡过去了。你说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不能喝就别喝……”
拐子叔没了酒精的刺激,也不敢再多待。花婶的冷静,让他陷入深思。
两人都不是当初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了,在这个年纪,想要在一起,靠的绝不是冲动。
因为这一茬,两人之间突然相越发地相敬如宾。
拐子叔依然会刻意去寻找花婶的身影,但不敢再轻易去找她聊天。
花婶表现得很是漠然,哭过又怎样,现实就是现实,任谁都会觉得她不过是个配不上他的寡妇。
拐子叔虽然瘸着一条腿,但是他身边的那些年轻女人,哪个不比她貌美。
兴许,拐子叔只不过是酒劲上头,只是为了年轻时候那口气罢了。
她这样想着,也就更为漠然了。
命运总是爱跟人开玩笑,花婶在一次干活中,突然晕了过去。
拐子叔得知以后,开着车冲回来把人送医院去了。
结果出来,花婶表现得很镇定。
尽管,那是令人恐惧的癌。
花婶无儿无女,更重要的是,她没钱。
那微薄的积蓄,顶多能让她扛一阵儿。
可是,要治愈,这条路太过艰辛,太烧钱,她不敢想。
所以,花婶的镇定,是因为她的内心只剩下绝望。
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她倒觉得即便就是病过去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很有所谓的事情。
同样镇定的,还有拐子叔。
他拍着花婶的肩膀,告诉她,这都是小事。
花婶看着他眼底的镇定,心里越发悲凉。
果不其然,他怎么会因为她悲伤呢。
花婶让拐子叔顺路带她回去,她只想在家待着,哪都不想去。拐子叔不肯,花婶就想着自己回去。
拐子叔却突然发怒,“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回家!住院!治疗!什么都没你身体重要!”
花婶也怒了,他从未这样对她说过话。
“我回家关你屁事,我没钱,我不治不行吗?”
拐子叔打开自己的皮包,拿出一张张银行卡,“这不是钱吗?你瞎操心钱做什么?这就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以前你过得不好,因为你没嫁对人,现在你有我了,你还担心什么呢?我告诉你,王秀花,我郑建华就是掏空所有家产,我也得把你给治得好好的!”
一嗓子嚎下来,整条走廊的人都盯着他们看。
拐子叔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凶了。
他低着头,一双手还在微微颤抖,他伸到花婶的手边,抓起她的手,语气温柔,眼里的泪水安静滑落,“我会治好你,你会没事的,你信我,好不?”
花婶突然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大哭。
半生委屈,半生不甘,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两年后,花婶痊愈。拐子叔拎着包,牵着花婶的手走出医院。
他望望医院大门,又望望花婶,说道:“这地儿,咱以后再也不来了。”
两人领证那天,拐子叔骗花婶,他说年纪大了,就不要办酒了,免得人家说闲话。
然而,当他们领完证领着花婶回来。
花婶看到的,是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坐在祠堂门前,看到他们回来,个个笑着举杯,个个说着祝福的话语。
那天晚上,拐子叔对花婶说,“我这辈子,和女人干干净净躺在一块,就两次,一次是和你,一次,是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