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一个亲切的名词,春节,一个神奇的日子;彼时城里空荡荡的,儿女们回到了乡下—中国人类大迁徙。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春节前必回故乡一趟,看看父母亲人。到了除夕,从早上到晚上,家里人都在忙,最终饭是热的,人是齐的,味道是熟悉的,在我曾一年一年长大的家里,和父母亲人在一起。
晚上10点多,中央电视台跨年晚会到了高潮,此时三三两两的来拜年磕头的—比我父亲辈分小的街坊邻居们、叔伯兄弟们、子侄们到我家来了。来的人往往成帮结队,未进院子,就听见高喊,“四大爷,给您拜年了!四大娘,给您拜年了!”,前面的人把正堂塞满了,后边的还没进院子。院子里虽有电灯亮着,但瓦数太低,影影绰绰,看不清的。正屋北墙上挂着家谱,家谱下上着香,点着红烛,摆满了鸡、猪头等供养。拜年的人们进正屋排成一排或两排,各自跪下来磕头,两手作揖,边跪着嘴里喊着,“四叔给您磕头了!四婶给您磕头了!”只要是长辈,都要一一磕到。仪式完毕,还要到卧房给老人打个招呼,主人们一定端着瓜子、香烟之类的谦让着,每家大都一样。我们兄弟三人和子侄,也要先给父母磕完头,然后迅速的到我三大爷家磕头,—最近的亲戚磕完头,便和三大爷家的兄弟子侄汇成一群,到邻家拜年。
曾经的儿时玩伴,一块偷过瓜的哥们儿,一块被母亲领着逃过饭的姐们儿,还有哼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流向远方”,发誓考上了大学有了本事回来娶的女同学们,有当村长的,有在县城一官半职的,有做生意的,有当老师的,又嫁出去再也没有音讯的,也有早已去世了的。回老家村长是必来请的,当年的同伴会齐聚村长家里,围成一桌,“烹羊宰牛且为乐,将进酒,杯莫停”。故乡是热情的,鲁酒的味道是熟悉的,乡音是亲切的。但几十年后的再见,把酒还是可以把酒,言欢却未必能尽欢。以为永不分离的童年小伙伴,如今可能连名字也叫不出来。6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都有大致相仿的成长轨迹。大多生在偏僻的农村,吃了不少苦,少小离家,然后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上学,再到另一个更大的城市工作,结婚生子,把关于家的记忆,一些温暖的记忆,都留在了十八岁前的乡村,然后一头扎在那个大城市里奋斗不息。过去几十年,我们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徙,中心城市和工业密集地区,吸引着原本在庞大国家各处的零散青年。在发展主义的激励下,年轻人解开了农耕民族几千年的乡土情结,他们迅速集结,踏上一场高歌猛进的征途,而征途远端,则如星辰大海遥不可知。
我们常常不自觉的美化少年时代关于家乡的记忆,对我们来说,这是承载了成长信息的仪式,在我们离开之后,它就成了“我从何而来”的佐证,而现在的“回家”,如期说是一次假期,不如说是一次往彼时,往过去的回溯,一次途中的简单靠岸,一次具体而轻微的灵修。
可是家乡也不会永远停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斗转星移之后,它们也不一样了。曾经胡同里的爷爷奶奶们,多到总也数不清哪位行几,大槐树的地下到底住的是三叔还是八爷?现在呢,老辈的人越来越少,健在的也多半搬离了祖宅,或者被儿女接去了城里,或者搬去了新的地方,有心去看看,走错了几次门,也就作罢了。
如今他们的四大爷—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们的四大娘—我的母亲尚且健在,已经83岁了,如果,老人家不在了,我还回故乡吗?!
离家越久,家乡就越沉淀在生命最深的底层,但不时时会翻腾上来。我们思乡,常常只是因为人事消磨,际遇无常,偶尔像挨了揍的孩子,想到妈妈那去哭一场。而等到我们在另一地方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有了新的至交好友,他们又成了我们脆弱生命的新的支撑。
所谓家乡,更多的是彼时彼处的那些人,而不是那
块土地和那些早就不在了的房子。那些突然涌出的情绪,实在只是属于某个特定对象和特定时间的。现在呢,老辈的人越来越少,当陪我们跨年的人,由姐弟亲戚变成了妻儿老幼,由少时玩伴变成了同事同窗,确实不必嗟伤。
无论在哪里,无论由谁陪我们度过这一年里最重要的一个晚上,都只是其中一段人生。我们在一程一程的旅途中完成自己,也参与着他们人生的某一程。于人于己,都是值得珍惜的缘分。山河空念远,怜取眼前人。
2017,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