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故乡已有二三年，近日总想起儿时生活过的香栾园和园前的小路，想起路边生着的野蔷薇、覆盆子，还有开着白色小花的女贞。那时候的香栾园，背靠青山，前方依着一望无际的梯田原野，一年四季碧草青翠，稻田青黄交接，美得像画一样的。
小路就处在这香栾园与梯田之间，随溪流蜿蜒盘旋，并不十分平直。小路原是青草荒莽，走的人多了，也就是条路了。春末夏初时节，蛙卵孵化的小蝌蚪褪去了尾巴，生出腿来隐藏在了路旁的草丛里，平日无人便都栖息在了路中央。行人路过，小青蛙蹦跳着逃开了，一只、两只、三只……数量多得数也数不过来。青蛙小得像砂砾叫人难以分辨，只待走近了，这些小蛙便跳涌着现了身，个个都是那样的小，让你落脚也不是，不落脚亦也不是。
夜里的蛙鸣一声儿比一声儿高，络绎不绝，能唱个一整夜，直至凌晨才见了消停。年幼的我就在这一声声的蛙鸣中安睡，翌日，是在香栾园清脆的鸟啼声中醒来。这果园里究竟有多少鸟儿，那是数不来的，大约就是些布谷、喜鹊、燕子之类的鸟雏。那颜色也真是艳丽，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立在枝头梳理着羽毛，人来了就飞走了。
那雀鸟呆过的女贞树，四五月正是花期，开着白色小花，花香比茉莉花儿更清淡一些。女贞花虽也只有米粒般大小，却都是成串成簇地开着，一开便是满树堆砌，洋洋洒洒，遥远地望过去，真像是落雪堆积，甚是好看。家蜂、野蜂不知疲倦地飞着，绕着一树的花采着花蜜。那时候的蝴蝶还是随处可见的，停落在碧绿的叶上与花儿窃窃私语，那翅膀上的色彩是故乡最绚烂瑰丽的梦。
那时的二哥甚是年少，十四五岁的光景。找了一淘洗净的玻璃罐儿，取了父亲用来捕鱼的网纱，接上竹竿，自制了一只小网。二哥带上我去捉那花上的蝴蝶，我抱着玻璃罐儿屁颠屁颠跟去了。女贞树不高，不过是一株株的灌木，成簇的花枝就开在身侧，即便矮小如我，随手也能折下一枝来。被网住的蝴蝶拼命挣扎，逃了一两只，我追出去，蝴蝶落在树的最高处，我够不着，便不再追了。那些逃不出去的，羽翼多多少少被网纱刮破了一些，玻璃罐里沾着蝴蝶羽翼的碎片和翅膀上各样颜色的粉末，那蝴蝶即便还活着，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女贞树旁开着的野蔷薇，生得像极了别人花园里白色的玫瑰花儿，花蕊金黄，香味不比女贞浓烈，淡淡的，很是好闻。野蔷薇并非纯粹的灌木，它和大多数蔷薇科植物一样也从攀枝藤蔓里长出芽、长出叶、长出花来。野蔷薇花枝上有刺，就连结成的果实也有小刺。香栾园四周种上荆树围成了一道天然围栏，野蔷薇顺着这些荆树惬意地生长着，最高处能有四五米。春日里头，野蔷薇开得极密，犹如瀑布一般倾泄弥漫，每一朵花皆是亮眼夺目，有着最纯粹的白。
因这野蔷薇是白色的，花期稍早的是在清明节前后，乡下人大抵不知道野蔷薇的学名，便都称它为清明花了。家里人总以为野蔷薇不吉利，每每我将野蔷薇采回家，大姐都顺手扔了。如今方知，这野蔷薇开在初夏，这花开过，春天就不在了。四月清明，行人多有感伤，这花也意味着结束和死亡。
香栾园是我记忆中最唯美的花园，比野蔷薇稍早一点盛开的，还有那结红色莓果的覆盆子。覆盆子亦属蔷薇科，只不过它的花朵比野蔷薇小了许多，花色洁白如雪，花形与梨花相似。年少时，最让我欢喜的是母亲从山里砍了柴火回来，手里携了用树叶包裹着的一种红色莓果。莓果清香扑鼻，吃起来酸甜可口，那滋味让我至今也忘不了。
果园的四周长有太多这样的蔷薇科植物，春天开花，到了夏季就结了莓果。年幼不记事，我总在春天里头去寻那覆盆子的果实，寻来的也只有那些白色的花儿。
香栾园地处山坡，层层递级而上，园里的几百株香栾树结着果实，散着柚子独有的香气。
这是秋天了，香栾成熟的季节。
香栾树下，地稔却还开着花儿，红色的、紫色的，还有些白色的。地稔贴着地表而生，成片成片的，地稔的叶绿中带紫，也很是好看。成熟的地稔是一种黑紫色的浆果，很甜，吃进嘴里，连舌头也能染上黑紫的颜色来。
我喜爱地稔的花儿，一年四季皆有开花，花朵比铜钱大些，香味不及野蔷薇，却自有清香。也爱这花的颜色，淡淡的红，在连片的绿叶中缀着，好看到了极致。那些爱美的姑娘采下一两朵地稔的花，取了花瓣揉出汁液，染了指甲，亦是十分漂亮。
围着果园的荆树后方，还有一片桑树林，桑树生得都不高，也就二三来米，桑叶翠绿，在阳光下有着极好看的光泽。许是无人看管，桑树也是十分自在地活长着，雏鸟、蚂蚁在树上驻了巢，安了家。就连那肥胖呆萌的山鼠，也在树下打了洞，再不愿搬离。
桑葚成熟的日子，我钻进林里，那些熟透了的紫得发黑的桑葚挂在枝头摇曳，招摇着你的味蕾，桑葚果实极甜，那特别的味道也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父亲提了篮儿在前头，将那成熟的桑葚摘了，指头被桑葚然成了紫红色。桑葚采回家用清水洗了沥干，再落入酒坛子里，不出几日，透明的玻璃酒坛子透出了红色来，揭开酒坛盖子，浓郁的酒香混着果香扑鼻而来。父亲每顿饭前必滋两口，极是享受。
此后的日子，桑树林遭了一回火，大片的桑树死伤大半。再后来，城乡人上山来开荒种地，桑树林再无踪迹。忘了是哪个年份，儿时生活过的香栾园被政府征收建起一座酒楼。那条弯曲的小路，路旁的女贞、野蔷薇，还有园里的覆盆子、地稔随之消失殆尽，那园前的大片梯田也早已是高楼林立。
花事尽，我的年少失了踪影，如今甚至连个缅怀的去处也没有了。
